弋舟小说有两个主要维度,即个人之死与时代之思。灵魂的丢失与复得,时代的质疑与省思,作为其小说世界的两面,彼此缠绕又各自向纵深处延展。弋舟对人性异常警觉敏感,小说叙事空间、城市具象空间,人物内在心理空间,统摄于精神探索、时代病象及人性观照。“刘晓东三部曲”作为弋舟中篇小说代表作,不仅体现出了巨大的思想勇气,而且也让我们看到了他的艺术表现能力。
这三篇小说,涉及当代中国最重要的社会问题,普遍的心理问题,以及有关存在的本质问题,叙事克制内敛而又让人欲罢不能,思之尤深,意味丰饶。这三篇小说,围绕疾病隐喻,寻找救治途径。围绕失踪的历史,寻找失踪的个人。出走和逃亡,都是失踪的不同方式而已,尹彧、周又坚,包括刘晓东本人,在亡命天涯的背影上,慢慢浮现出反抗和妥协两种表情。邢志平的自杀和徐果的意外死亡,则是失踪的另一种形式,几乎都可以看成是一种主动告别,从人世间更决绝的出走。伴随失踪的,是寻找和求证。《等深》是沿着寻找孩子去求证这个病态时代的来历;《而黑夜以至》是沿着寻找徐果父母和徐果死亡真相去求证究竟谁是这个时代的罪人;《所有路的尽头》是沿着邢志平半生经历去求证导致其自杀的根本原因。每个人的讲述,都是证词,并置在一起,又可以看成是所有人对自我的放弃、背叛和忏悔、救赎的精神笔录。
《等深》写到了患有癫痫的周又坚,以及特定情境中具有同样病态可能的刘晓东。周又坚出走,周翔复仇,都是对污浊生活的不合作,以及对时代既有观念的反抗。正如小说中所言,“我们这一代人溃败了,才有这个孩子怀抱短刃上路的今天。”这篇小说写到了风暴之后一代人的心路历程。周又坚不再对世界咆哮,安静地与世界对峙,成为一个异己分子,一个格格不入、被世界遗弃的病人。周翔敢于承担的选择算是一种希望吗?显然不是。暴力从来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选择。小说结尾写道:“兰城被一条大河分为了两半,当我从河的南面跨桥走向河的北面时,我只是再一次感觉到了‘度过’的心情。”这大约可以看成是弋舟的救赎了,回到心灵,自我泅渡。
《而黑夜以至》写了一群患有抑郁症的都市人。政法大学艺术学院艺术史教授刘晓东,有着与现实不相称的悲观,焦虑,注意力差,自我归罪,甚至暴力倾向。每晚拍摄立交桥发微博,标题为:而黑夜已至。10年前一场车祸,横田集团老总宋朗的司机替他进了监狱。10年后,他事业辉煌,积极慈善,毫不犹豫给徐果一百万元,只是为了解脱自己心中的罪。徐果为男友留学敲诈宋朗后意外死亡,左助将在无限悲伤中,永远走不出自罪的精神囚笼。小说探讨罪与罚的主题,同时尝试自救。咖啡、药物、琴声、拍照、微博,包括拥抱、亲吻,包括徐果去世后,与杨帆一起直面困境,都是疗救的努力。《而黑夜已至》把都市人的内心挣扎,精神困扰,情感折磨,疲惫状态,表现得意味深长。小说中各种感情纠葛并非重点,每个人的经历和追问才是时代证词。
《所有路的尽头》写到了弱阳性的邢志平,酗酒的刘晓东。当中年渐近,方觉1980年代的经历,给一代人的生活道路、生命感觉以及心灵世界,带来了深刻影响。叙事从死亡开始,回溯生命历程,一代人经历的诗意年代,物质年代,直到迷失在雾霾深处,所有路走到了尽头……弋舟小说有个母题,即对人的精神世界的关切和追问。他的文字,是对生命的深刻理解,是对灵魂的触摸和体恤。诗歌、酒精、音乐、绘画,弋舟在小说里,几乎涉及了精神层面的各种可能,小说写出了最深的孤独和最后的反抗。
弋舟对人间,对世事,对世界有种独自探索的执着。那种流畅细腻的表现力,敏感细锐的感受力,深刻而睿智,朴素而纯净。这三篇小说意境或疏朗如“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或空幽如“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如他在《所有路的尽头》反复引用的博尔赫斯诗句:“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因为此刻正有细雨在落下”,当生活的帷幕缓缓落下,面对自己所属的那一代人的遭遇,弋舟更愿意深入生活内部和精神视野,在历史回溯中,一点一滴呈现世界的本来面目。
《刘晓东三部曲》 弋 舟 著 作家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