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喜欢乱看书。有回翻《三国演义》,有人说这书小孩不能看。现在想起来,大概是因为里面有太多的计谋,有点近于勾距之术,小孩看去了,长大还不得一副老奸巨猾的模样?突然忆起了这事,忍不住把书找出来再翻翻。
打开书,便是那沧桑超脱的开卷词:“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写尽。其中最具悲凉意味的要数那句“浪花淘尽英雄”。在历史的长河中,一切成败得失都如过眼烟云,笑谈间付诸东流。然而英雄虽已没,却能让后人感觉到他们浪漫而富于人情的江湖情调。
书载,晋时尚书左仆射羊祜率军镇襄阳,与三国吴名将陆抗对阵。陆抗患病,羊祜遣人给他送药,陆抗左右生怕有毒,劝其应谨慎,岂料陆抗一派大将风度:“羊祜岂鸩人者!”然后一饮而尽。当然,陆抗的大度是建立在对敌手人格的充分信任上的,可谓知羊祜者莫如陆抗。借用一种男性话语来说,叫作大丈夫安身立命,行走江湖,讲究的就是一个义字,明人不做暗事,乘人之危之举,君子不为。所以羊祜死时,他的敌手都为之伤悼,除了惺惺相惜外,我想他们大概还感到了心中萧索的寂寥。因为如今高手已去,剩下的又有谁人堪称对手呢?英雄寂寞啊!
三国时期虽然短暂,却也激荡百年,英才辈出。乱世里但见金戈铁马,玉帐连空,竟不知一时消磨多少豪杰?然而,岁月悠悠不居,当年的气吞万里早已成昨日斜阳荒烟,到如今只有他们的风流还千古流韵。不久前,我到当阳去,车经当阳车站,见一段缓缓的山坡。我无法相信它竟是举世闻名的三国古战场长坂坡,但史称“蜀汉三雄”的关羽、张飞、赵云确实曾在此留下了千秋彪炳的业绩,所以历史上有“汉业当阳”的说法。遥想当年,燕人张翼德当阳桥头一声断喝,声如巨雷,势如奔马,吓退曹操五十万雄兵。常山赵子龙长坂坡救幼主,于千军万马中七进七出,如入无人之境。至今当阳仍存有“子龙街”,保持了石板小街的古老风貌。然而,在当阳真正能够让人怀古思远,领略英雄春秋大义的却还数关羽。水淹七军,生擒于禁,斩杀庞德。而后,关羽从武略的辉煌顶点开始向失败的深渊滑落,失荆州,走麦城,终为吴军所获。而麦城便在当阳,孙权杀关羽,尸身葬于当阳,却把首级送到洛阳,企图嫁祸曹操。曹操用沉香木雕成关羽身躯,以诸侯礼厚葬。如今洛阳有“关林”,当阳有“关陵庙”,演成了一代名将身首异处的悲剧。
关羽一生以忠义勇猛著称。纵观历代名将,如他这般,死后恩宠有加的可说是空前绝后。宋朝以降十五个皇帝给他加封,使他由人臣而帝王直至武圣,与孔子分庭抗礼,并称夫子。历史将如此哀荣加于一个兵败被杀的武将身上,颇令人费解。明左忠毅曾写有一副对联,其中上联曰:汉封侯、晋封王、有明封帝,圣天子可谓厚矣。可谓说出了这种荣耀背后的底蕴,说穿了无非是用一个“忠”字来限定“义”,所以关羽又被称为“关忠义”。曹操将关羽和甘、糜二夫人安排同居一室。关羽明知曹操有意刁难,却不动声色,秉烛独坐门外读《春秋》至天明,还有过五关斩六将,千里走单骑的义举,在统治者看来,这些都是报主之志。因为关羽的辞曹归刘符合正统观念,并且自从把关羽读《春秋》与孔子作《春秋》联系起来之后,一文一武,相得益彰,从此成为历代帝王治国安民的精神武器。
但在民间,老百姓则不管忠于谁,而更愿意认同“以武犯禁”的侠义之“义”。关羽早年击杀恃强凌弱的恶霸,亡命江湖,完全是一个仗义行侠的江湖豪客形象。以至在后世,如明清之际秘密组织的入会仪式上,第一件事便是拜关帝,表示自己将以关羽的义举作为行事的准则和规范的理想。确实,从“义”的角度来看,关羽温酒斩华雄,显其猛;刮骨疗伤,显其勇;单刀赴会,显其威;华容道释曹操,显其义。无论在哪方面,他都与百姓心目中的侠义英雄的标准相吻合,即使是最后兵败麦城,身首异地,在他们看来也不失为悲剧英雄的理想归宿。唯独千里独行,统治者看到的是不忘旧主,为忠;百姓看到的却是难忘兄弟之义,还是一个义字。然而官家和民间各取所需,关羽终于登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武圣”的地位也便不足为奇了。所以,前人论《三国演义》时说其有三绝:诸葛孔明为智绝,曹操为奸绝,而关羽义绝也。
在当阳关陵庙,我求得一签,签曰上吉。旁人便说,有关大帝庇护,一路平安。我倒没这么迷信,求签纯粹觉得好玩,当关羽已被人们视为武圣甚至财神时,我也只是凑凑热闹而已。在现代社会里,人们更相信契约,虽然这样使人们失去了许多古典而温馨的浪漫。但如果现在还有谁把个人幸福寄托在对某一个人的人格信任上的话,恐怕不免要失望。
(作者为作家、媒体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