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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4年07月04日 星期五

    我所感受到的衰老

    潘云贵(西南大学) 《 光明日报 》( 2014年07月04日   13 版)

        1、衰老是什么感觉?

     

        有天,当你看见本应光滑细腻的皮肤一点点变成不新鲜的果皮,在空气里逐渐霉掉,干瘪,如同失水的土壤,显露出深邃而龟裂的纹路,你会不会再去测算未来的自己所能获得的一切?

     

        有天,当你发现镜子里的面庞逐渐模糊、陌生,瞳孔已经没有光彩,眼角像被刀刻一般条纹清晰,你想说些话,喊些什么,但牙齿已经摇摇欲坠,你会流泪吗,还是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了?

     

        骨头逐渐酥脆,在阴雨寒气时节疼痛,针刺一般,在那样的境遇里,身边好多年长的亲人已经离开。你呢,有了子嗣,他们都已长大,却无暇回来看你,如你年轻时那般,无暇回家看望父母。

     

        那些老人被时间推向了一个很深的峡谷,幽暗,禁闭,无人注意。他们遍布全身的褶皱犹如丛生的藤蔓,在低处紧紧缠住峡谷岩石向上攀缘,未到半途,却松了手。

     

        那些缓慢伸长的藤蔓枯萎了,那些不愿被时间左右的信念崩塌了,他们离开了。

     

        谈起衰老,23岁的我似乎并没有资格,因为我正经历着青春,有新鲜的血液、充沛的精力和长远的未来。但是,我的身边有人正老去,有人已消失。我无法被豢养在青春的颂词里,而忽略那些阳光下佝偻的身影。他们走过我们正走着的路途,他们有过我们正拥有的年岁,虽是昨天、过去、曾经、从前,但我看见此刻的他们,仿佛是见着未来的自己。

     

        在某个路口独自徘徊,在寒风吹过的街道蹲坐,在高高的城市阳台上眺望黄昏里的鸟群,在教堂的钟声里沉默不语,在光秃的枝干下休憩,在废旧的老屋里看别人家中飘出的烁烁灯火,在家门口看儿孙挥手告别后的背影,一道道被岁月拉得越来越细,最终变成一根针尖扎进心内。

     

        那时的我们,会很疼吧?

     

        2、假期社会实践的时候,去过一家老人院。

     

        院子建在山上,近旁有泉流淌过,草木繁茂幽深,常见一些老人坐在苍翠古榕下闲敲棋子或是掷桥牌。他们面颊松软,呈焦褐色或者苍白状,喉咙里像被装进了一张生满铁锈的网,所有经过的声音都变得沙哑而含糊。岁月流经他们的身上,确实如旧衣一样皱了。

     

        幼年时的自己其实对老人并无好感,觉得他们脾气古怪,有我们无法理解的想法,常板着脸,存留着旧式中国家庭的气息。我和祖父母就有着这样一条无法逾越的代沟,如同彼此都站在无限开阔的河流两岸,在以血缘为纽带的目光里相互对望,各自的心却连接不到一块儿。我常常走到他们身边,鼻子里萦绕的是一种梅雨天屋子里潮湿的气味。他们老了,就像果实一样要坏了。

     

        随着自己慢慢成长,知晓一些事理后,对他们的看法才逐渐改观。这些老人在新旧时代衔接的过程里没有获得自我身份的认同,他们的心还随着先前的社会动荡流浪。时间对他们更是残忍,没有一刻停息地碾压他们,剩下越来越孤僻的脾气,越来越坏的骨头。当我意识到这些时,祖父母已经过世。

     

        岁月是一封写满遗憾的信,阳光下堆着忧伤的尘。

     

        孤僻的老人如同幽闭的箱子,带着自己的故事,安静地沉浸在黑暗里。在楼道和走廊上清扫的间隙,我跑去看了看那些房门紧闭的屋子,透过一些没有关好的窗户,隐约间能看到这些孤独的老人,他们大部分留给我的都是一张背影,站在角落里,坐在藤椅上,卧在床边,陈旧、肃穆,却又有所企盼,但终究还是灰暗下去,和夜色一道关上了白天。

     

        “你以后会把父母放在这里吗?”

     

        “不会,我觉得他们在这里真的太孤独了,像一件被人抛弃的旧衣服。”

     

        在旁边清扫的友伴们窃窃私语,声音很小,但还是如同高处落下的一粒果子,砸进了无数人的心里。

     

        院前的大树被傍晚的风吹得四处招摇,蝉声渐渐小了,隐没于树叶间。那些老人暗自流泪无人可知。

     

        我循着近旁的细水声,看到了山崖边淌下的一股泉流,晶莹的水花,在树梢投射下的黄晕里迸溅出金色来,一束一束。我多想它们能够突然停住,这样,一些老人也会在这世间多留一会儿。

     

        3、衰老的节奏是什么样的?

     

        如同花枝由含苞待放到芳华吐露再到百花凋敝,如同雏鸟出壳翱翔天宇到最后消失于地平线某次收起的白光里,黑夜降临。

     

        又似乎是母亲眼角越来越深的皱纹,嘴边越说越多的絮语;是父亲越来越听不清的耳朵,越来越无法沟通的内心;是他们日渐呆傻的神情,愈发木讷的模样。

     

        像一扇脱漆的门,越来越紧闭,我们站在门外,年老的他们站在门内,世界被隔成两个部分。

     

        我们在光里,他们在无边又失落的黑暗里。

     

        我想起父亲。

     

        上大学那会儿,我第一次离开南方去北方。在临别的车站,身为农民的父亲语拙,没说太多话,只是交代我要看管好行李。等火车即将开动的时候,他向我所在的车窗跑了过来,却被工作人员拦下。隔着厚厚的玻璃窗,我看到年老的他又在重复那个示意我要看紧行李的动作。

     

        我点了点头,心里的眼泪却早已流了下来。

     

        危地马拉诗人阿斯图里亚斯说:“种子用秘密的钥匙把坟墓打开,我的父母永远活在风、雪和飞鸟的心中。”

     

        4、衰老的节奏,如同将到站的火车,逐渐放慢速度,一点一点近乎停止,直至最后到达终点,再也不动了。

     

        时间终有一天会变成一个巨大的筛子,把我们老去残破的身体一点点筛掉,粉尘般飘落到这个世界可见或不可见的角落里,习惯孤独、沉默和透明,变得与周围的每寸空气一样。而那些放不下的、眷恋的、回头已经看不见的昨天,都已不再重要。

     

        拥有主宰者身份的我们终究会与消逝的万物一样,走向一条通往大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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