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 书
读书问字垂髫初,四部汪洋道不殊。风雨同舟七十载,是非恩怨有还无?
我跟古书结缘,是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当时卧病在床,看《西游记》消磨时光。后来历史课讲屈原有长诗《离骚》,找来《四部丛刊》本《楚辞》翻了翻,对线装书有了兴趣。上初中时喜欢读诗词,买了清杜文澜的《校刊词律》学填词。看到他使用不同的本子校改词文,我开始懂得古书校勘的学问。校书要引证不同的书和不同的本子,要置备很多有关的书籍。于是,我就沿着词集走上了读书和买书的大路。开始是买词集,然后是笔记、小说、杂史,等等,一步步进入目录版本之门。经史子集,有喜欢的就买上一本,兴致很高。不料中学还没读完我就突然病倒,从此离群索居。
此后几十年间,只有书忠诚地伴我披荆斩棘。特别是在我初期藏书尽失,劫后收拾旧山河再续前缘重理目录学时,书给了我最大的帮助,使我对古书的所谓版本之学有了新的认识。
藏 书
闲步书廊意趣长,虚名浪得曰收藏。词山曲海典型在,后辈焉争日月光。
我从小时候就喜欢遛书店,不管懂不懂,随意翻翻看看。对许多书籍的内容和版本,就是这么熟悉的。20世纪80年代末琉璃厂开始卖一些版本书,爱书的朋友都常去看书。说实话,当时线装书很紧俏,买到一本得意的书也真不容易。
几十年下来就这么看书买书,一个读书人而已,不料得了“藏书家”的不虞之誉,还说富藏词集,真叫人惭愧。中华古籍浩如烟海,在书海徜徉,时间长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意外之遇。记得一次从书堆中抽出一册《漆园逸响》,虫吃火燎,已经毁成碎片了。书名恍惚有些记忆,后来一查,发现《千顷堂书目》曾著录,但严灵峰《周秦汉魏诸子知见书目》已说未见,此残册尚是劫火孑遗。
校 书
铅椠世称扫叶难,读书思适是前贤。为防先辈笑无字,不惜枣糕朱墨繁。
作文、印书校改讹误最难,前人比之秋风中扫落叶,随扫随生,所以古人很重视校书。受前辈教导熏陶,不才也喜欢校书。上初中时,从上海古籍书店邮购了一部清嘉庆秦恩复刻《乐府雅词》,把异文都录在《四部丛刊》本上。前人校书要用朱砂和雌黄,所以一说校书就是丹黄。当时我还是孩子,就用市售的水彩。校得也还认真,是黄丕烈的死校一路。校本一直保存下来,现在还不时要用用,红色仍很鲜艳。
误书思之,亦是一适,读古书的都有体会。日前读书,看到如下一句:“即揆之考,二亦无抵牾。”“揆之”下接“考”字不成句,“亦无抵牾”上着“二”字不可解。若“二”属上,断为“揆之考二”,句法虽通,义不可解。开始以为有缺字,正在踌躇,忽然醒悟,“考二”必是“考工”之误,指《考工记》。原句应是“即揆之《考工》,亦无抵牾”,豁然贯通,不禁为之击掌。
刊 书
历朝典籍寻渊源,古本几多已渺然。百宋千元一世好,何如再造递相传。
保护古书一个举措是印书,前人称为给古书“续命”。我一直有个愿望,希望把有用的书印出来让大家看。20世纪90年代得到一个机会,印出一些难得一见的善本,稍慰初愿。还记得当年在杭州开会,吴熊和先生跟我说,研究陈子龙的词,不看《幽兰草》怎么行。我立即发信征得《幽兰草》底本,又借到明末刻本《三子新诗合稿》,抄得清初刻本《倡和诗余》。三书合刊,几百年不传的佳本重现人间,满足了学术研究的需要。
小时候看到《四部丛刊》影印宋元明本,很为之沉醉。后来看到叶景揆先生说《丛刊》影印时有描润之失,不禁想到有些人间孤本、珍本最好照原样影印。当年这样做谈何容易,想不到现在再造善本竟然成了事实。乾嘉间黄丕烈有“百宋一廛”,袁廷梼对以“千元十驾”,都是护持一时,转瞬风流云散,哪里及得《再造》一代代递相传授光照百世泽被千秋啊!
(附注:四咏入声字作仄。)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