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走走,能减一点肥。怀着这样的动力,在这暮春时节,就和朋友逛到了这个小镇。小镇的街道上,不时可以见到披着艳丽头纱的女人身姿婀娜地走过,民居的墙上,也多装饰着伊斯兰风情的穹顶花边儿,清真饭店一间挨着一间——原来这是回民聚居地。
然后,就看见了那家茶馆。那实在不像是个茶馆,完全没有我见过的城市茶馆的通常模样:一排垂着流苏的红灯笼,古色古香的仿旧滴水檐,再种几棵标志着遗世独立的竹子……也就是两间平房,大门大窗大玻璃,大大咧咧,粗粗拉拉。门口横七竖八摆放着自行车、三轮车、机动三轮车、轮椅……各种交通工具汇展,凌乱不堪,却也生机勃勃。门前的树荫下铺着两张矮桌,每张桌边坐着四五个人,每人前面一个茶壶,桌上是暖水瓶,有的抽烟,有的说笑,有的静默着。
他们是在喝茶吗?是在喝茶。那这屋子是个茶馆吗?是个茶馆。
我走进去,热气腾腾地喧闹声扑面而来。看见我,似乎微微收敛了片刻——这里面全是男人。我双眼逡巡了两遍,确定只有我一个女人。看来这茶馆的风气是不合女人来,不过,又怎么样呢?我来了,恐怕也没谁好意思撵吧。
可是满茶馆都满当当的,没我坐的地方。我就干站着,看着他们。起初也有几个人看我,很快就没人看了。他们都忙着呢,有的下象棋,有的打麻将,还有的在玩一种奇怪的游戏:像个简单的棋盘,棋盘上是不规则的石子儿,分成深浅两色对阵。我站在旁边懵懵懂懂地看着。
“摆山。”一个老头儿对我说,“这叫摆山。”
我笑笑。摆山,从没听说过。真长见识呢。
有人提着黑黢黢的大铁壶,一巡巡地添着热水,添到谁跟前,谁就掀起茶壶盖。有的茶色淡些,有的茶色浓些,桌面上都是斑斑的茶渍和水渍。我跟着那提壶的人顺着一道门走到后院。呵,看见了一笼气势汹汹的火焰,火焰舞蹈在一个长方形的灶台里。灶台边上一溜儿十几个大黑铁壶,有的铁壶被烧得都起了白茬子。那提壶的人叼着一根烟,麻利地捅火,加煤,烧水,取水。我朝一个壶上摸去,还没摸着就感觉被烫到了。真热!
“老虎灶。”那人说。
老虎灶我倒是听说过,但却是第一次见。这名字真好听。
再次回到茶馆里,有几个老头儿笑眯眯地看着我,像看着什么稀罕。
“喝茶不?”有个瘦老头儿提了提自己的茶壶,其他老头儿笑起来。瘦老头似乎很为自己的率先搭讪而得意。
“您喝的是什么茶?”我猜测是龙井,香片,或者是毛尖——这里离信阳不远,毛尖极有可能。
“青茶。”老头儿说。看我没听懂,又重复:“青茶。”
我明白了。就是最一般的青茶——顿时为自己的矫情羞愧。在这样的茶馆,还谈什么龙井、毛尖?怎么不扯到金骏眉、大红袍呢?
“也是好茶。”老人家又说,“闺女,来喝一口。天大地大,先来口茶。”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样的话,看着他的笑容,我居然有点儿想掉泪。
“还有事儿呢,我得走啦。”我说。
“事得论,茶也得品,都不耽误。”
我笑着朝他道了谢,出了茶馆。站在门口又流连了一会儿,方才慢慢走开。又逛了一会儿,发现这样的茶馆在这镇上还有很多家,家家生意都很好。后来我又听说,这里的人这么喝茶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了,这才忍不住惊叹起来——在河南,在这个乡下的小镇,居然还有这么多的茶馆,还有这么浓的茶风,还有这么多粗粝、洒脱且强韧的欢乐,真是不俗啊。
这个小镇,叫姚庄,在郏县。后来我才知道,1094年,苏东坡南迁路过此地,顺便去看望在附近任职的苏辙,兄弟俩约定百年之后同眠于嵩少南麓的莲花山下:“葬我嵩少,土厚水深”。1101年,苏东坡复任朝奉郎,北归途中卒于常州,次年,其子苏过遵嘱将父亲灵柩运至此处安葬。后来苏辙的灵柩和苏洵的衣冠冢也相继于此安葬,人称“三苏坟。”
三苏坟距姚庄,仅三十公里。
(作者为河南省作协副主席,《散文选刊》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