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览21世纪的中国美学研究,生态美学占有重要地位。同时,当代作家迟子建笔下充满灵韵的自然世界也获得了新的批评维度。哲学美学界的生态美学研究与文学研究界的迟子建的生态批评均取得了不小的进展。但繁荣的表象下,也存在一些问题。对迟子建的生态批评存在着观点重复、理论深度不够、研究视角单一的遗憾,而当下的生态美学研究也面临困境。当一种理论研究面临困境时,理论自身的学理思辨不一定能解决问题,换一个角度,换一种思路,从具体的文学艺术等审美实践入手反观理论建设,也许会得到有益的启示。对理论困境的反思,也会给文学艺术等具体审美实践的生态批评找到新的学术增长点。本文试图从反思当下生态美学研究困境入手,解析迟子建的自然世界。
一
中国生态美学研究困境之一就是理论建设与具体的审美实践发展不平衡。生态美学在反现代性的理论建设上卓有成就,但对美学如何深入生态等具体审美实践却鲜少论述,而且在运用生态美学理论分析审美现象时也常常捉襟见肘。
生态美学不仅仅强调自然世界的重要价值,还强调人与自然的有机关联性,强调生命的过程性,要打破传统的静观美学。但在分析具体的审美现象时,生态美学却常常被简化。看一些研究者的论文,读者会以为把自然视为审美观照对象,歌咏“自然大美”,就是生态美学了,在这个过程中审美依然是传统的静观审美。要解决这个问题,就要选择恰当的研究对象把理论深化运用。纵览当代作家作品,迟子建书写的自然世界非常接近生态美学的审美诉求。
“风景如画”常常被用来形容自然景物,可它却表现不出迟子建自然世界的韵味。“画”是静态的、平面的,但在迟子建笔下“自然”却是动态的,有感觉、有生命,充满灵气。
“隐约的晨霜则使玻璃窗有了新鲜的泪痕。落日掉进逝川对岸的莽莽丛林中了。”“凉爽的风尽情地吹过来,四周的绿色在风中跳跃着,快活地打着滚儿。”这是迟子建笔下的自然景物描写,类似的文字比比皆是。粗略看来,这两段文字只是简单地运用了比喻、拟人手法,但修辞方法背后蕴涵的是作家对自然独特的感受。比喻、拟人等修辞方式之所以能产生,要追溯到人对自然神秘的体悟,可随着科技理性的发展,文字的泛滥,它们日益远离了原初的生命,仅仅成为了一种苍白的“语法修辞”。可在迟子建的文字里,自然的生命复活了。自然绝不仅仅是审美观照对象,而是有生命的本体。从这样一种生态观念出发,迟子建作品中经常出现人与自然的相互交流。
《秧歌》中的洗衣婆发现身上有一片杨树叶子,她怕这片落叶离开同伴会寂寞。于是,她就趁着月光明亮地照着路面的时候将这片落叶送了回去。不料回来时却发现身上多了一只小虫,她又走出房门,将虫子放在地上,耐烦地对虫子说:“你走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如果引用参与美学理论来分析,迟子建的这种书写就是打破静观审美的参与模式。“参与美学”是当代生态美学研究中的重要一维。其强调人应该完全沉浸到自然之中,要“像山一样思考”,只有这样才能设身处地融入自然,消除主体和客体的分立。
迟子建及她笔下的人物正是“像山一样思考”,对自然有一种超常的直觉与敏感,这是生命主体与另一生命主体的心灵交流。只有这样的交流才能深切地感受到万物的生命气息,进而丰富自己的生命,体味那生生不息的生命洪流。
二
当下生态美学研究困境之二就是如何处理理性与感性的关系问题。当代生态美学兴起的一个重要背景就是反启蒙理性,学者们认为是理性主义对自然的“祛魅”,引发了人对自然的征服欲。但是,目前生态美学研究的一个悖论就是生态美学是反理性主义的,希望人类能逐步恢复丢失了的对整体世界的内在感受能力。然而,这一切却都是以理性言说的方式进行的,感性与理性融合的“内在感受能力”仅仅停留在文字层面,依然是一种理论诉求,而不是真正的内心感悟。
迟子建的作品不深刻也不复杂,却有一种动人心弦的力量。这力量可能就源于“人对整体世界的内在感受能力”,只有这样才可能体会到自然的圣洁与博大。迟子建文字血脉里涌动着“伤怀之美”:“那是一条漫长的雪道,它在黄昏时分是灰蓝色的。大人们抄着袖口跟在雪橇后面慢腾腾地走着,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言语,世界是如此沉静。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天忽然落起大片大片的雪花,我眼前的景色一片迷蒙,我所能听到的只是拉着雪橇的狗的热气沼沼的呼吸声。大人们都消失了,村庄也消失了,我感觉只有狗的呼吸声和雪花陪伴着我,我有一种要哭的欲望,那便是初始体会到的伤怀之美了。”这是大自然的神性、动植物的灵性与人类的心灵悟性之间神秘互渗形成的一种诗化境界。这是纯粹的理性话语表达不出来的,只有文学艺术才能让人身临其境,拥有一种心灵自觉。只有真正拥有心灵的自觉,才能发现自然圣洁博大的美,在人与自然的神秘互渗中随处发现平凡生活中的“诗意微笑”。迟子建作品中描写的都是东北乡村平凡的景物:庄稼、房屋、月光、冰雪、树挂、河川……它们常常带有圣洁感,洋溢着天堂的气息。
生态美学力图把被理性主义“祛魅”的自然逐渐“复魅”。这个过程仅靠理性反思是不够的,只有人拥有内在心灵的自觉才能实现。而这种内在心灵自觉应该是在具体的审美活动中觉醒的,单纯依靠理论建设只能是缘木求鱼。
三
生态美学研究困境之三是只强调关注自然,忽略了对人的建设性反思。西方生态主义者倡导“关系性的自我”,深层生态学家曾经提出“生态自我”的概念,但我国的大多数研究中,“人”只是“主体至上”思潮中的批判对象,缺少建设性反思。在生态美学中,人的位置何在?人类应该确立怎样的自我?什么样的“人”才能与自然和谐共存?
迟子建塑造的淳朴乡民也许可以提供一点启示。这些乡民是回归本真人性的“自然人”,他们率真敦厚,对生活的要求极其简单,真正与自然和谐共处。他们的心灵没有被贪婪的物欲污染,带着原初文明色彩,并没有被现代理性主宰。他们对生命是如此敏感,甚至连一片最小的草叶也需要呵护有加。因此那博大脱俗的自然也把这些乡民生命的灰色洗涤透亮,让普通的小人物跳出喧嚣的世俗节拍,连疼痛都融入一种诗样的生存意境——平静的欢愉,灵性的温柔,圣洁的孤寂。这是迟子建营造的诗意人生。但无论作家描写得多么优美,都不能不承认这些小人物都在苦难中挣扎,饱受贫困的侵袭。而且迟子建笔下的“自然人”虽然如孩童一般纯真善良,但缺乏理性反思能力,在生活的洪流中只知道顺其自然、安分守己,没有奋斗的欲望,也没有改变生存状态的能力。这样的“自然人”难道就是符合生态理念的理想形象么?
现代文明进程以破坏自然为代价,人类习惯于对大自然无节制地掠夺。为了恢复人与自然的和谐,限制人的欲望,在理性之外发掘人的内在心灵自觉是很有必要的。西方的生态学家在理论上设计了一个理想的“自我范式”,但将其引入中国实践是很有问题的。我国还是发展中国家,经济并不发达,特别是一些经济落后地区,人们的生活还相当贫困,文化教育也不平衡,相当一部分人缺乏理性反思精神。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一味地强调生态保护,忽略了人的发展,那就本末倒置了。生态美学的理想是要实现人的“诗意栖居”,这里的“诗意”不应该是作家或美学家用艺术想象营造出来的,这是反观迟子建的自然世界得到的启示之一。
(作者单位:黑龙江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