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吃足了油,似一匹黑驹,在果子沟峡谷的绮丽长卷中扬鬃奔驰。不知疲倦的四蹄蓦地钻进一截隧道,旋即从幽暗中脱缰而出,五色眩晃,我的眼前天光乍现:银雪聚簇的冰峰之下,碧海般的赛里木湖似毡如茵的缓坡携花卷草兀突而至,仿佛天降仙境!
蓝,深不可测的蓝。无边无涯的蓝。冷冽如钢的蓝,柔波似缎的蓝。深邃的蓝,像是调和了一切冲突,融化了所有苦楚。妙曼的蓝,像诗魂轻咏,宝藏着最深的爱恋。蓝得这样坦荡,如肝胆相照故友重逢;蓝得如此纯净,似知交骤遇,心魂叠印。
不可以,不可以这样蓝!怎么可以这样蓝!赛里木啊,你怎会这样万虑皆消地蓝?无尤无怨地蓝?这样不可思议密密沉沉地蓝?这样静静谧谧舒舒展展无欲无求地蓝?
我的眼里涌满泪水,好像远游之女猛然会见圣亲的慈颜,似喜犹悲、欲近又止、甜酸不辨,令心脏作梗。未及洗净尘世浑沌和伤疤的我,无力骤然承受这熨帖的抚慰。
是否世上的至真至美至善,都是这样将人无可避闪地猝然击中?
——唯有美能摧毁我的剑锋,唯有爱能中折我的天平,唯有宽容唯有谅解我才能将缺憾还诸天地,唯有深情唯有不悔我才能看清美丽的自己——
这首诗出处不明,是一位朋友抄送我的,我将它挂在书桌边的墙上当座右铭勉励自己,想不到在赛里木湖的真实境界之前,我才彻悟这诗情的高贵气度。
愿通体虚空而肋生双翼,飞坠湖中。回眸迤逦同行的人,都醉了,阳光淋沐,大家或坐或立,面湖痴痴凝望。8月里衔着冰雪之馨的高原寒风吹荡起我们的发丝和衣襟,年深日久束缚心灵的枷痕消退无形,各个还原成纯纯憨憨的稚童,满脸吉光。当然最幸福的还是艾克拜尔,这是他的哈萨克家乡,是他来过无数次的地方,这里是他的骄傲,是他端给我们这些远方友人最出其不意将你们电晕的珍稀礼物。是他的热情、快乐,可以说也是他的力量。他看着激动发怔的我们,像欣赏一串蜜浆灌满的吐鲁番葡萄。蹲在湖边,他把双手浸入冰冷清澈的湖中,好像要捧出晶莹透碧的本质。
同行的人们不断为眼前胜境失神感叹唏嘘,艾克拜尔说:“这是美的力量!”接着又说:“我们的文学就要这样让人感到爱,感到温暖、开阔,感受希望!如果有一个高楼上的人想自杀,看到你的书更加绝望,他扑通跳下去了;如果这个想死的人看了你的书,哎,他觉得有希望,他决定不往下跳了,你们说哪本书才有价值和意义?我是不赞成写阴暗绝望的。”
我诧异于此情此境中老艾跳动的思维怎么又蹦回他从事的文学思考上去了?可是他的俏皮话难道没有道理吗?
我们西来时,台北故宫博物院正在举办法国印象派大师雷诺阿的画展。春花满壁,每天观者如潮。雷诺阿早年穷困,晚年因病残障,不得不坐轮椅,在他生命最后的二十年,他每天都把画笔绑在瘫痪手指上艰难作画。画面中蔷薇一样妩媚的女子总是甜柔明丽,闪着珠光。雷诺阿说,为什么艺术不能是美的?世界上丑恶的事已经太多了。他坚持给人们带去温情和爱。
信奉此义的人,绝对不理解20世纪在美国出了大名的西班牙著名画家达利,为何他要那样绝对地表达无理性、色情、疯狂?为何他如此精通制作时髦轰动的画题,用油彩把粪便画在画布上,并且名利双收?
也许生活的多棱镜,使得文学艺术所表达的内涵和手段会因人而异千差万别吧?同样是才智,因本性不同其表现竟大相径庭,有人以世故老人的眼力看透一切,有人葆赤子天真,永怀原始初衷的温软。关于跳不跳楼这句诙谐的比喻,我在不同场合不止一次听老艾说起,但是从没有像今天这样雪岭昭昭、蓝波熠熠,为他的信念作证。
这是2013年盛夏,在雄美的新疆天山西麓,海拔2070公尺之上,我们在中亚高原最高的冷水湖畔灵魂悸动。这湖是山脊上的青玉翠镜,苍天祝福之泉,是仙女不忍离去时最后抛下的泪瀑,曾经的一对情人在此留下美丽忠贞的传说,这里也是天鹅到来的地方。它的四周群峰巍峙,雪冠嵯峨,牛羊散布,芳甸倾斜,亦真亦幻的湖面454平方公里,绝尘无瑕而并无河川注入其中。它渊壑通海,暗流无踪,是神秘蓝色美丽难解的谜语,它是一个潜湖。
它叫赛里木。
(作者为著名散文家,曾领衔上世纪80-90年代中国女性散文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