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马克思是否运用“现代化”,及其如何运用“现代化”概念,国内外学术界主要有三种意见:一是马克思根本“没有使用过”现代化;二是马克思“经常使用”现代化;三是马克思“很少使用”现代化。上述意见,均有需要进一步商榷的空间。
“没有使用过”现代化的否定性判断的主要依据,是未能在马克思卷帙浩繁的著述中找到“现代化”这个术语。就笔者眼界所及,这个说法不够准确。因为载于1995年版《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中的《德国的革命和反革命》,在阐释英国经济现代化的辐射效应以及德国的外诱型工业化的时候,实实在在使用了“现代化”。其原文是:“德国的旧式工业因蒸汽的采用和英国工业优势的迅速扩张而被摧毁了。在拿破仑的大陆体系之下开始出现的、在国内其他地方所建立的现代化的工业,既不足以补偿旧式工业的损失,也不能保证工业有足够强大的影响,以迫使那些对于非贵族的财富和势力的任何一点增强都心怀忌妒的各邦政府考虑现代工业的要求”。
虽然《德国的革命和反革命》的执笔人是恩格斯,但其撰写的起初动意是《纽约每日论坛报》编辑查理·德纳向马克思发出约稿邀请。由于当时忙于经济学研究,也由于英语水平的掣肘,马克思不得已将此任务转托给恩格斯,请其代劳。意在笔先,是学术成果问世的基本程式。在文章构思和撰写过程中,恩格斯不仅使用了马克思所提供的相关参考资料和马克思主编的《新莱茵报·民主派机关报》的合订本,而且还经常与马克思本人进行交流与研讨。在文章寄出前,恩格斯还专门请马克思亲自过目把关。以至于《德国的革命和反革命》最初发表时的署名,竟然是“卡尔·马克思”。基于如上事实,可以断定:马克思“默认了现代化”或“间接使用了现代化”。
另外两种意见,也即“经常使用”和“很少使用”之说,主要以1966年版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中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为依据。因为其中确曾有“现代化的世界市场”和“现代化大工业城市”等表述。对于这样的用法,如下两个细节耐人寻味:
其一,在英文版本中,《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现代化的世界市场”和“现代化大工业城市”的写法是the modern world market和the modern large industrial cities。前者意为“现代的世界市场”,后者则为“现代的大工业城市”,其中并无“现代化”(modernization)之字样。
“现代”(modern)之于“现代化”(modernization),是两个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概念。
首先,“现代”是语义学上的概念。这一层面的“现代”对应“传统”,并且两者都具有显而易见的相对性。因为“今日”之“过去”可被视为“传统”,而“昨日”之“今天”则可被称为“现代”。
其次,“现代”是历史学中的专有词汇。一部世界文明史,通常被划分为“古代”、“中世纪”、“近代”、“现代”和“当代”五个时段。其中,“现代”是介于“近代”和“当代”之间特定历史时期的称谓。
与“现代”不同,“现代化”是社会变迁的一种表达式。“现代化”既是“目的”,又是“过程”和“产物”。作为“目的的现代化”,诉求美好而幸福的生活;作为“过程的现代化”,是解构旧传统和建构现代性的过程;作为“产物的现代化”,体现现代化定型之后现代性之种种样状。
作为“过程的现代化”,开启于“近代”,而并非“现代”。“现代化”贯穿于“近代”、“现代”和“当代”,是这三个历史时代所共有的主旋律。欧洲的“近代”,以1500年前后的宗教改革、文艺复兴和地理大发现为序幕;欧洲的“现代”,以1900年自由资本主义向垄断资本主义的转型为标志。
作为“过程的现代化”,通常也被表述为从“传统”向“现代”的嬗变。但在不同国家与地区,“传统”与“现代”的内涵互有不同。在欧洲,“传统”对应“封建主义”,“现代”对应“资本主义”。但在中国,则不能做这样的一概界定。由于种种原因,中国历史上从未历经成熟的资本主义阶段。如果将“封建主义”(传统)向“资本主义”(现代)的过渡视为“现代化”,那么,也就意味着中国没有启动或没有历经充分的现代化,这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
其二,1995年版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中的《德意志意识形态》,已经将“现代化的世界市场”改写成“现代的世界市场”,将“现代化大工业城市”调整为“现代大工业城市”。这说明,1966年版本的“现代化”与英文版本的“现代”之间的不同,已经引起翻译者的重视。并且,英文版本的写法也被认可和采用。
这两个细节所说明的问题是,马克思“经常使用”和“很少使用”现代化之说,不仅不能成立,而且缺少一定的依据。
需要强调,如果以“劳动异化”和“真正的共同体”等强势而显性的概念为参照,马克思所使用的“现代化”,的确具有零散性与隐性化之特征。马克思之所以没有高频次地把耳闻目睹的现代化变迁以及自己的以现代化为取之不竭之源泉的研究成果直接表述为“现代化”,与世界范围内“现代化概念”的普遍运用大大滞后于“现代化实践”的情境相对应。虽然有学者断定:“现代化”(modernization)一词最早出现于1770年。但事实上,直到20世纪上半叶的后马克思主义时代,该术语才频繁地出现在文化和政治精英的著述中。可见,研究马克思的思想是复杂的系统工程,需要将时代变迁的情境性、著述内容的实存性、成果之间的互文性等因素交织考量,才有可能回到马克思或更接近真实的马克思。
(作者单位:哈尔滨工业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