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是人类社会生活的永恒主题,而回家因战争的阻断与纷扰而形成的特殊关系,向来是文学生长的话题,古今中外的优秀作家都曾谱写出无数不朽的篇章,从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奥德修纪》到《战争与和平》,甚至从《花木兰》到《水浒传》,我们都能清晰地看到,“回家”与“战争”不停地进入文学书写的视野,形成了一个异常清晰的脉络。海飞的长篇小说《回家》无疑属于这个谱系,是作家对战争与人性深入思考的产物。
一
战争是具体的复杂的,不应被概念化格式化。在我们以往常见的对抗日战争的叙事中,存在着不少大而化之的主观化、格式化的误区,战争的复杂性被敌我双方的对立性较量简单化,战争中人的生存细节被遮蔽与误解,特别是中国人的生活状态被单一化、刻板化地想象与还原,进而造成后人对战争误读,这是很遗憾的。
经过对抗日战争历史一番深入的研究,作家海飞从中捕捉到了与江南地方水土极为贴近的战争信息,他设计的故事开始于1941年冬天,故事发生的地点是宁波一个叫鄞县的地方——一群战争中的小人物在一场恶战以后幸存下来流落到这里,一个叫陈岭北的新四军老兵成为新四军游击分队的临时队长,他和溃逃的国民党幸存伤兵和正在养伤的新四军伤兵们在一起组成一支队伍,这支小小的队伍缓慢而不断地向绍兴、萧山,然后是江苏南通的新四军驻地一路迁移。这群有着不同梦想的伤兵,几个遭遇复杂的普通女性,一场匆匆赶在路上的雪,加上偶然爆发的战事,都组成了小说新成色的基础。这里没有以往常见的战事筹划、民众发动、抗日指挥,没有打鬼子的豪言壮语,但期间的曲折、牺牲与抗争,表现的同样是民族抗战的巨大力量,体现了海飞对战争的独特认识,是作家带有浓重个人独特性色彩的抗战书写。
二
这是创造的火花,是创新的努力。《回家》一书的创新,就是海飞对那个时期江南社会生活的细致还原,这种还原不是停留在对故纸堆的简单挖掘,而是融入了自己的人生体验,缘于他童年时经常接触到的一些场景与记忆。比如,他小时候经常从生活的小镇枫桥坐汽车到绍兴,会经过一个叫虎扑岭的山岭,于是小说里就有了一个叫虎扑岭的地方,在这里,小说一开场就打了一场惨烈的阻击战。在故事发生的四明山鄞县地区,曾经游击战频发,这里本来有镇公所、祠堂、街巷以及大礼堂,关键是这里有中国人世世代代所追求的带有世外桃源味道的生活,有王传香戏班,有鄞县庙后等属于江南的风物风情与文化传统,还有那个年代很难见到的歌舞升平。这里活动着的中国老百姓善良、质朴,这里的年轻人青春勃发,他们心里所萌动的爱情,以及美好的向往,是地老天荒的恒久存在,此时被海飞细致地表现了出来,无一不是风生水起。小说也形象地告诉人们,这里的寻常平静与热闹并不能长久,炮火很快便撕碎了村庄、城镇、山谷及田野的安宁,从田野阡陌升起的滚滚黑烟,伴随枪炮声之后血肉飞溅的惨象,迅速成为乱世人生的主色调,《回家》对战争的纷乱进行真实而熨帖的还原,激起人们对战争的痛恨。
三
战争考验着人性,人物的命运与性格轨迹在小说里不是被随意改动的虚线,亦非模糊而刻板的勾勒,作品中的败兵、伤兵、俘虏,一直想要回家,但是一直没有回得成家。海飞说得好:“‘回家’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字眼,温暖得如同‘棉花’。但是有战争,回家就变得无比奢侈,路途漫长。而一声枪响,往往是某场或大或小的战争的序幕。”这些兵们因为养伤而逗留在小镇,期间就在小镇上发生了一些日光之下散淡的琐事,殊不知战争慢慢逼近,最后每个人还是不可避免地卷进了一桩谁也逃不掉的战事,这些隐没在人群中就会消失不见的普通伤兵,最后被迫在血与火中奋起抗击……他们的人性经受着战争的考验,虽有游移、落寞,但悲壮是其中的主色调。
战争使正义的人们挺立起来,成为天地间凛然的、不断壮大的存在,正如海飞所说,自己的小说写的都是战争时期的小人物,“希望让他们的光芒,穿透时空”。在《回家》中,我们看到一个个怀揣着梦想的人,艰难地一步步走向前方,比如,作品中成为阅读聚焦点与亮点的,是那个叫陈岭北的汉子。他在残酷的境遇下慢慢坚强起来,是因为回家的愿望在他的心里越来越炽热,如同一棵春天的草一样疯狂地生长着,是因为“回家那条铺满阳光的路,在他的脑海里显得无比的漫长,像一道通向天边的光线”。就是这条光线,不断地鼓舞着他,让他从逃兵变成领路人,从明哲保身,变成赴死在前的勇士,他在血与火的锻打中,不断成熟、强大。而在回家路途上陆续进入队伍的几位女性——柳春芽、小碗、海棠等,均敢爱敢恨,大义凛然,她们的性格中有着中国女性的美好与力量,她们身上体现出来的在残酷战争中温暖的人性,是在作品中时时发光的突出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