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沙娜,1931年生于法国里昂,历任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教授、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等职。常先生的名字“沙娜”,源于法国里昂的河流La Saone(音译),本为纪念她的出生地而取,却因后来随父亲常书鸿先生去了敦煌,被许多人以为是“沙漠里的婀娜多姿”之意。这隐喻的情缘,也实与她和沙漠中的敦煌一生相伴。
记者(以下简称记):您12岁便与父母一起进入敦煌,那时交通不便,沙漠荒凉,一路上有什么样的经历和感受?
常沙娜(以下简称常):1943年晚秋,我们全家从重庆搬到敦煌。记得从敦煌县城到千佛洞,乘的是大木轮子牛车,又慢又颠又冷,25公里走了大半天,快天黑才到达千佛洞。吃的第一顿晚饭是一碗大粒盐、一碗醋和一碗水煮切面,终生难忘。
记:您当年在敦煌的感受与现在人对敦煌的感受和理解,这中间的距离大吗?
常: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如今敦煌成了旅游胜地,旺季时每天去莫高窟参观的将近6000人,这对石窟和壁画的损坏还是很大的。我前年去看,发现当年临摹的有些壁画颜色已经淡了,石窟虽然都安装了封闭门保护起来,但壁画和彩塑仍然在衰老、钙化,有的已经剥落了。现任敦煌研究院院长樊锦诗一直在提倡“保护第一”,如控制参观人数、封闭重点窟等,同时研究采取科学办法来延长敦煌的生命。现在用三维数码科技在敦煌市设立了游客中心,全面展示形成莫高窟历代文化艺术的历史,之后再请游客们乘车到莫高窟外景游览一圈,以此来减轻莫高窟的压力。
记:三维复制的东西,跟原物比会有哪些不同?
常:效果很好。近来在浙江美术馆、清华美院展示的敦煌复制品,比在洞子里看到的还要清晰。用科技的办法,可以起到重要的宣传和替代作用。
但是对于艺术专业人才,我要强调,科技、电脑,不能代替你对敦煌艺术内涵、技能的理解和掌握的功夫!
记:您讲的这个“功夫”,指的是什么?
常:就是对艺术的造型、色彩、内容的感悟和表现能力等基本功,它必须要亲临过程,通过手绘才能真实体会和掌握所表现的对象。正如音乐和演奏一样,没有对乐曲、乐谱的理解和键盘的功夫,是无法演奏好乐曲的。
记:当年您是如何对壁画进行手绘临摹的?
常:当年前辈们临摹的程序和要求都很严格,有时一个多月才画一幅。当时临摹用的是珍贵的矿物颜料:石青、石绿都是从重庆等大城市购买过来的国画色,非常困难。所以爸爸限定我只能用便宜的“马利”牌广告色,其他的和大人们一起做试验,利用当地的土红泥和黄泥制作土红土黄等颜料,发动大家自己动手研磨,加上桃胶,做成可用的颜料。傍晚的时候,经常可以看到院里、屋里人们各拿一个粗研碗,一边聊天一边研磨。
记:对敦煌这样一座历史宝藏,我们应该怎样学习和传承?
常:首先要理解。现在的年轻人看到壁画原作或临摹品,都是“啪啪啪”一拍照,然后电脑“嗒嗒嗒”复制处理,就出来了。这样没有手绘的过程就没有深刻的理解,体会不到原作的时代风格和特色。继承传统,首先要理解历史背景、内容和产生的因果关系,不理解就会出现浮夸、表面化的歪曲。比如现在有的服装设计学习敦煌风格,把壁画上的佛像头安放在肚子上做装饰,这就是对敦煌佛教艺术的不理解,从造型和内容上造成了对佛教的不尊重。
记:许多工艺美院毕业生说起您教图案课时的“一笔准”,一笔下去,线条精准,都赞叹不已!您是怎么练成这样的功夫的?
常:童子功。我小时候在敦煌,面壁临摹,父亲非常严格,要求我一笔一笔,一边体会、一边理解、一边临摹,这样练成的功夫,一辈子也丢不掉。
记:您在中央工艺美院教授图案课时,是如何要求和指导学生的?
常:我们搞设计要寻求真善美,它来源于两个方面,一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包括少数民族民间艺术;二是大自然。所以,我除了要求学生临摹敦煌图案和民间工艺的图案,还要写生大自然形色各异的花卉植物,好好地观察和分析花型、叶子、秆儿之间的关系和颜色,多么和谐漂亮!大自然蕴藏着无数特别精美的造型和丰富多样的色调。
记:细节决定结果,一个好习惯的养成,往往能终身受益。您是希望学生从细节开始,养成好的习惯?
常:对。当学生们把比例、层次、颜色都准备好之后,我会出一道课题,比如设计靠垫,要以临摹或写生的感悟,做具备靠垫功能的设计,然后让学生到工艺楼亲自印制,把课题的临摹、设计、制作三个阶段完整完成。这样上课是实实在在的,学生们在理解中学习。我们当老师的还要有示范作品,围绕课题,把自己临摹的作品拿出来讲解示范、设计制作,让学生们看见全过程。整个课题完成后,全班同学还要互相点评。
记:人们常提到您在“十大建筑”中使用的敦煌元素,请您给我们举个例子?
常:上世纪50年代,我有幸参加了“十大建筑”中人民大会堂的宴会厅设计。周恩来总理当时提出设计的要求应是“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还提出“古为今用,洋为中用”,这个装饰设计的宗旨理念,影响了我一辈子!
人民大会堂宴会厅的天顶装饰,从众多方案中选定了我采用敦煌藻井图案元素的设计方案。我在天顶中央设计了一朵唐代风格的圆形浮雕天花,建筑设计院的张镈工程师看后提示我:“你的图案很好,但是要考虑它的实用功能,照明、通风等要求都要结合在装饰设计中。”我那个时候没有这个概念,经他的指导、改进,我把通风口、照明等功能与装饰效果结合起来,马上就开窍了,之后把外圈小花也和照明的需要结合,设计了成串小圆灯。张镈先生看了很高兴,说:“你看,照明解决了,更漂亮了,像一串项链,真好!”所以我们搞设计,传统的图案造型必须和实用、功能、材料相结合,要在不断地实验和改进中才能完成。
记:您在法国和美国都生活过,对您的生活方式有影响吗?日常生活怎么安排?
常:我的早餐还是习惯喝牛奶吃面包。另外,习惯把房间收拾得干净有序。自己做饭,安排好年龄所需的科学三餐。每天下楼走走,购物。晚上放松,看报、看电视新闻,也喜欢看连续剧。按时休息,睡前一定冲洗热水澡。
记:您一天中最享受的是什么样的时光?
常:平常一个人。我喜欢养花,虽住在4楼,但阳台上每年春天都要种牵牛花。近年带着几位年轻老师和研究生,整理敦煌历代装饰图案,成了生活上有意义的工作。画画、写东西时爱听轻音乐,让心情安静下来。
谈话间,看着面前的常先生,鹤发童颜,一袭土红、深褐与黑色相间的衣装,气息雍容亦亲切,典雅而平和,似与敦煌有神交,我们忽然感到,千年敦煌,其实离我们很近,很近……
(本报记者 霍然 于园媛 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