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消失的桑树,又回到土地上,汇聚成了一片绿色的桑海。村庄在这里衰老,也在这里复活。
桑。
陌上,桑……
每到陌上春红,新桑沃若,意念中都会浮现汉乐府以及那个叫罗敷的惊艳村姑。可是,自古以来,如玉美颜都藏匿在字纸深处,画中人一次也没有走向尘世,或许,从西周过来的路程太远。真切的桑事,我能细说的,最远处在我的童年,最近的则在当下。
空桑
其实,最早关于桑的目击,不是字里行间那个头上梳着倭堕发髻、耳垂挂着明月珍珠的虚幻美人,而是那一粒粒紫色桑葚。
我记忆犹新的那棵桑树,长着碗口粗的树干,由于虫蛀和雨水的侵蚀,树心已经空洞,只有一段半圆形的硬壳支撑着树上的枝丫,黝黑的树皮斑驳沧桑,起皮翘甲,树下还有一小堆细细的粉末,是虫子咬食树干留下的渣。秋桑过后,遗留在枝上的桑叶开始枯黄凋落,这棵树的枝干一动不动,无声无息。我也曾怀疑这棵树已经死去,于是学着大人教的方法,用指甲或小刀轻刮树皮,发现黑壳里面还有青皮和湿气,就知道这树还是好端端的。春天一来,修剪得光秃秃的树桩上又发出一粒粒芽苞,像趴着的鹅黄色甲虫。十天半月后,那些甲虫就变成了容光焕发的满叶新枝,到了初夏时节,那棵骨瘦如柴的光秃空桑就长成了一团绿色的伞,在对河的空地里十分扎眼。现在才觉得,沧海桑田这个词,倒不是大海变成桑田的转世,而是我童年在家门口抬头就可以看见的那棵沟壑重重、皮壳掉落的苍老空桑春冬之间的又一次苏醒。
这棵空桑的年龄有多大,也无从知晓。在我看到它的时候,它就孤零零地长在对河的一片庄稼地里,在麦子收割后的五月,夏桑油绿,这棵老树在空荡的黄色田野里格外引人注目。放学后,伙伴几个就在路边的草坪上玩着等天色暗下来,然后偷偷摸摸地窜到那棵老桑树下,爬上去找桑葚。大家用桑叶把这些紫黑发亮的桑葚包在一起,等树上的伙伴下来大家再平分这胜利的果实。
头一年偷过桑葚之后,好像到了第二年,那棵树就被砍了。大家都不养蚕,桑树留在那里,把土里的肥吸跑了,还影响别的庄稼生长,耕地也碍手碍脚的。这棵历经沧桑的老桑树终于在我们眼里消失了。直到今天,除了我,可能没有谁还会在几十年后想起那棵难以描述的空桑。
这棵空桑,如同我老家大院子里一个个苍老的长辈,他们满脸皱纹,牙光嘴瘪,头发花白。在我一天天长大的时候,他们也一天天悄悄地更加苍老。时不时一点小病,就会让他们长卧在床。终于有一天,听到一阵鞭炮骤响,我就知道,院里又有一位长辈走了。人到了应该走的时候,自然就会走的,桑树也是一样,只是,我们怀念的机会确实不多。再过些年辰,这些曾经活生生的时光,可能就再也无从记起。
老桑的去世,终结了我的童年,同时,也让我们这个村子打开了一幅新画卷。
丝绸厂
川北常旱,交通不便,把劳力转换成蚕茧,很容易背出大山,所以乡民们早年喜欢蚕桑,因而,我的家乡早就有“绸都”的雅称。在进城之前,我在乡下只看到桑蚕和茧,从来没有看到过茧向丝绸缎或者衣物进化的蛛丝马迹。
早年,乡下还流传一副对联:空地栽桑,桑养蚕,蚕吐丝,丝织绫罗绸缎。这上联还很工整,于是就一次次不断演绎下联,最后,谜底居然是一句关于床第的荤腥笑话。从诗经大雅到市井闲话,桑一直是人皆熟识和乐于言传的话题,这也足见桑麻之事的久长。
在县城上学后,对于这些从农村来的孩子,学校隔三岔五就要组织社会实践,去开开眼界,有一次是参观县城的丝绸厂。进入车间,一长排一长排的机器在隆隆声中有条不紊地上上下下或者来来回回,一个个戴着口罩的女工在机器前走来走去,把泡在热水里的茧的丝头捞起来,挂在一个细铁柄上,然后就看到那些厚厚的茧在丝的牵动下,上下翻腾。厚茧越来越薄,直至那个还在茧里睡觉的黑褐色蛹静静地落进水底。这些茧的丝缠成一个丝锭,再把锭子拿到另外的车间,我们便看到一大把一大把理好的生丝。灰白的生丝发出柔和的光泽,我知道这是无数条蚕一生的心血,上面充满着多少爱和寄托。这些生丝绑上标签包装,就可以运往外地的绸厂或者进入自己的织绸车间。织绸车间就比缫丝车间干净多了,一锭一锭的生丝在机器的摆弄下,居然成了一匹一匹的绸,这个瞬间,真如同蚕蛾之间的蝶变,不可思议。
机械化操作的丝厂现在已经不景气了,手工缫丝的工艺也几近失传。有精明的商家把蚕丝手工作坊摆上了城市的旅游商业区,让游客参观蚕丝被子制作的过程,以现场手工制作的方式激起游客对绿色产品的购买欲望。在一个个木质黄桶里,工人拣出三个泡软的蚕茧,在一个弧形的竹条上一撑,就有巴掌大一块生丝,把这些生丝烘干后,缝进被面,就是冬暖夏凉的蚕丝被。
关于丝厂还有不少故事。丝厂只招女工,来自全县各地的乡下姑娘都为能进城做工而欢欣鼓舞。能够进丝厂的女士只有两种情况,要么是有背景的,要么就是模样好看的。所以,当年城里的不少待业青年一到周末或者下班,就在丝厂门外游荡。其中有姿色好的,幸运地被富二代或者官二代选中,没多久也就调离丝厂。直到十几年后,当丝厂改制,那些老工人打着标语上访的时候,还在叫骂机关院子里的某个名字,想必,这个人就是从丝厂飞上高枝的。
丝厂是个大企业,年轻人多,每次地方上开展文艺活动,歌咏比赛或者运动会,丝厂代表队总会争到前三名。万万没有想到,这种优势他们居然在上访的时候也给予了充分发挥。在改制的攻坚时期,丝绸厂的男女工人一早就来到机关大门外,请求领导接见,门卫只得锁了大门,躲藏在屋里不露面。当然,这个上访团队中以女人和老人居多,这样的组合是块难以轻易消化的石头。一连几天,大门都被堵塞得严严实实的,里面的出不来,外面的进不去。有天上午,突然听到一阵合唱的声音,循声望去,原来这些丝厂工人列队站在大门外,还是那个指挥正熟练的指挥工人们合唱他们早年的得奖歌曲。不少路人围观,时有叫好声响起。不久以后,又听到邻近的城市,丝厂工人也集体堵了大桥,堵了国道。
在丝绸风光的那些年辰,全县大大小小的丝厂不少。多年以后,丝绸行业凋敝,丝厂也一个一个关门,这些女工只得重新寻找活路。我也曾道听途说,她们中间有人上街擦鞋路边摆摊,也有人不得不擦着厚厚的粉脂,做着不为人知的营生。
一枚茧子,在无人预知的未来,就如此轻易地改写了一个个普通人的命运。
蚕业合作社
蚕桑的兴衰,已经不在于是否水土相服,而在于丝绸的国际行情。这些蚕农,很少有出过省的,更别说国门了,他们不知道影响丝织品价格的杠杆只要在外国一抖,就会直接影响到千里之外亚洲大陆深山中普通农户蚕茧的直接收入,是亏是盈,就已经无可逆转。很多时候,他们都像无头苍蝇,茧价高的时候,就家家户户争着养蚕,价格回落的时候,就观望一阵子,如果价格一直不见上涨,就大批地砍挖桑树。多收了三五斗,已经不再是丰收的标准了。
是不是有人在故意作弄这些勤苦的蚕农呢?不少人也在寻找这个答案,人家的回答如同谜语更让人费解:市场规律。可是,对于老实巴交的蚕农来说,他们哪有时间和精力去寻找这看不见摸不着没有颜色没有味道的市场规律呢?再说,茧子又不能吃不能穿,如果不按时去烘烤,那些闷在茧里的蚕憋不住了,就要变成蛾子,破茧而出。所以,茧子再贱都得处理掉,不然血本无归。对于乡下人来说,这次吃亏不要紧,但是下次就不与你打交道了。吃了一次亏,哪有再吃亏的,所以就永远不再养蚕了。于是,蚕事式微,一蹶不振。
在我中学快毕业那阵子,村民们可以自由外出挣钱了,这与当年走村串户耍猴戏、剃头和卖锅碗不一样,这是出省挣大钱。出去的人从沿海带回来一个词叫打工,看到那些人的派头和胀鼓鼓的钱包,大家都争先恐后地跑向外省打工,村里的庄稼地都无人顾及,更不说累死累活的蚕事了。
开初,村民们还请在家的人户帮着种一下地,农业税这些则用打工挣的钱寄回来上缴。没过几年,种土地不交税了,皇粮国税全免了,这下大伙更放心了,反正也不交钱,土地爱咋办就咋办。幸好我们老家偏僻,那些土地没有开发商会看中,所以也就安然无恙。村民们外出几年,把儿女也带出去,父母也能自食其力,几十年回来后,那些土地还是自己家的,所以大家走得很放心,无牵无挂。
农田毕竟是长庄稼的,闲着总归不好。于是,有人就把村里的地一片一片地承包过来,建起一个新的组织,叫农业合作社。这个名字早年也有过,只不过这个是新型的专业合作社。那些在外的村民们,得知自己闲着的土地有出租的机会,也乐意让人家料理,免得荒芜。承包过来的土地,不再像早年那样条块为阵,田边地界全挖了,一大片一大片地进行耕种,如同露天的工厂车间。
有对蚕桑上心的农民,把自家的和承包过来的土地全栽上了桑树,于是这个合作社就叫“蚕业合作社”。种植葡萄的叫“葡萄种植专业合作社”、栽中药材的叫“中药材种植专业合作社”、养鸡养猪的叫“养殖专业合作社”,这些合作社如同一家家开在农村的厂房,在这里生产原材料,然后再提供给公司,让公司后续加工。“蚕业合作社”是农村的一个新事物,合作社把村里所有闲置的土地承包三五十年,然后业主请来技术员,栽上优质的桑树,再建一大片蚕房。到了看管桑树的时节,就把周围团转在家的农民请来,一百两百元一天,一起下地修枝杀虫,到了春桑含绿的时候,又把农民请来,一起下地采桑,侍弄小蚕。要做的事,与当年蚕农各家各户做的一样,只不过,几百张蚕纸,一长排蚕房,比当年散落在单家独户的更壮观更气派。在合作社里,管桑的只管桑,养蚕的只养蚕,卖茧的只卖茧,不像当年一家人要把这么多的事操心完,想来,这样也更单纯省心,不像早年总是忙忙碌碌顾此失彼。
蚕业合作社就建在村子里面,看上去就是一排普通的农舍,我们过去的时候,里面正好堆了长长的几大堆蚕茧。这些蚕茧堆成梯形长垄,如同一条条巨大的白色金砖。我随口问:“这间屋里的茧子可能要值十万元吧?”“不止,至少值三十万元。”“如果要卖三十万元的麦子,这几间屋就是堆到房顶也不够。看来,这生意还划算。”“你没有看到茧价下跌的时候,分钱不值。”想想也是,只要沾上了市场的边,起落沉浮谁能预料?
不过,早年消失的桑树,又回到土地上,汇聚成了一片绿色的桑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村庄在这里衰老,也在这里复活,这或许就是重生或者又一个轮回。
春桑园
我到那一片桑园的时候,是陪一行采风的摄影师过去。
弯弯曲曲的水泥公路在山丘上下环绕,不时有左拐右拐的急弯,但是毕竟路面与早年的山路已经有天壤之别了。山路两边不时闪过居民聚居点的一排一排小洋楼。
先经过一片立满一人多高的水泥桩的田野,那是葡萄园的阵营。横竖成行的水泥桩灰扑扑地栽了一大片,在葡萄藤还没有上架的时候,有一种十分庄严肃穆的气场。葡萄园过去,是一片一片的荷田,虽然全是残荷的枯枝败叶,但是也有几枝早荷伸出了长长的颈项。
揭开桑园面纱的,首先是一片白茫茫的春雪。走近一看,雪不见了,原来是桑树干上刷的一层白白的石灰水。修枝后矮矮的树干全刷白了,像一排一排的大姑娘扭着腰身,整整齐齐地站在春天的阳光下。我想,她们一定是在举行一个盛大的仪式,当然,我也可以想像成这是在迎接新的节气或者新的生命的到来。对于新的生命的到来,如何盛大都不为过。
一群鹅高歌着过来,摇摆着身子,在桑树的空行间瞻前顾后。在静静的桑阵里,鹅的加入,让摄影师们觉得更增添了生活的气息。这是自然的合作,我们只在旁观。
附近有几套农家院落,门前收拾得干干净净,但是门都关着。如果柱子上贴了红红对联的,那就说明主人春节是在家里过的。那些没有对联的,就表示全家都在外过年,至于他们什么时候再回来,还会不会回到这个小山村,谁也不知道。
春天一次次到来,光景一次次变化,如同这春桑,无论是沧海还是桑田,都经历得如此平静,或许,这就是自然的本来之道。
(彭家河 “70后”作家,作品散见于《山花》、《作品》、《散文选刊》等,有文字入选《2011中国散文年选》、《2012散文选刊佳作选》。现居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