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岁之后方才知道:面对我自己所关注的课题——从长时段历史去描述中国的改革与革命,倘无马克思的视野,倘无马克思的理论做基础,是绝不可能有任何建树和进益的。
魏源曾经这样说过:“自古有不王道之富强,无不富强之王道。”此乃深得之语。而要概括中国长期历史发展的基本矛盾,莫过于抓住追求“富强”与实践“王道”这个基本矛盾。从王安石、张居正、胤禛(雍正帝),到晚清洋务自强运动,再到国民党的建国运动,撮其要旨,其实也就在于“寻求富强”四字而已。而要寻求富强之道,则必须实现从王朝帝国向着以财政、金融和军事为基础的现代民族国家的转变,其目标简而言之也就是“富国强兵”。具体说,要实现这个目标,就必须建立与现代财政和金融制度相联系的科学教育制度和军事制度,即这里的要害就在于动员、改造上层,变革中国社会的领导力量,或者说,就需完成从“士大夫政治”向着现代“党军”“党国”政治的改进。
不过,我们也更需看到,自儒家思想从“经学”的束缚中独立解放出来之后,宋明理学和陆王心学则走了另外一条特立独行的道路,简而言之,这便是追求“王道”。
什么叫作“王道”?“王道”当然不是“霸道”。“王者,往也”,“政者,正也”。“我心即是民心”“养我心即是养我民”,大学之道在亲民,故离开“亲民”,也便无所谓“明明德”、也就无所谓“王道”。“与民同心”,与普天下老百姓同心同德,虽千万人吾往矣,这便是“大同”,这便是“人间正道”,此即所谓“王道”。而要实现王道,那就必须与天下苍生心贴着心,手拉着手,共饥寒、同冷暖,就必须深入到人民群众中去,不断改造“精英思想”,始终保持一颗老百姓的“平常心”,而这就是王阳明所谓“我心光明,夫复何言”。要践行“王道”,更必须反抗一切形式的“霸道”,特别是那种“不王道之富强”,而要发扬王道,仅依靠改革上层与精英的转变则是完全不行的,因为它要依靠人民群众自己起来革命。
所谓中国历史上的“改革思想”与“革命思想”之根本区别,其实大致也就在于此处。
中国当然需要改革,渴望富强、需要富强,正如严复所指出的,自古“无不富强之王道”。离开了“富强”,“王道”往往就会流于空谈,国家便会陷入积贫积弱,而这也确是宋儒以来中国文明的一个致命缺陷。但是,中国与世界的问题显然也并不在于简单的“富强”,而在于怎样才能把富强建立在王道的基础上,在于怎样才能实现王道与富强的统一,而说到底,这才是更高层次的富强。
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来看,自宋代以来,中国面向富国强兵的改革所主攻的目标之一,就是财政与金融,具体说,就是历代王朝所施行的“消极的财政政策”和“短缺性的货币政策”。所谓消极的财政政策,是说国家对民生与产业奉行“少予少取”乃至“不予不取”的原则;所谓“短缺性的货币政策”,就是以贵金属为币,而明代中期钱粮改银之后,白银主要依靠海外进口,更使得“短缺性的货币政策”一变而为“依附性的货币政策”,这样一来,国家的发展便总是会缺钱。
同样是以马克思主义的观点看去,西方之所以能够在16世纪之后迅速地超越中国,实现富强,原因固然很多,但从根本上说,则在于它经历了一场深刻的财政金融革命,从而把商品经济转变为信用经济、资本经济。而货币由“交换的中介”转变为以国债为基础发行的银行券,则是这一革命性转变的突出标志。
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建立在“互相预付”的信用制度基础上的,而资本主义的流通方式并不是“货币流通”,而是信用,即票据的流通,这一切都是由马克思的学说(特别是《资本论》)所揭示和指明了的。
社会交往方式的革命为经济交换方式的革命奠定了基础,在此之上,方才树立起相应的政治组织形式—这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
无论如何,我们总要承认:马克思最懂资本主义,马克思也最懂得富强之道,而这一点,确是我们中国的历代先贤所不能比拟的,这也正如马克思对于金融和资本的研究是自经济学诞生以来,各路经济学大师所不能比拟的一样。不过,我们更需知道,在马克思那里,资本主义的发展方式充其量也不过就是“不王道之富强”罢了,如果沿着这条道路照走不误,一切“后发国家”不仅不能实现“富强”,而且还会陷入“率兽食人、人将相食”的丛林法则,其结果不仅仅是亡国,而且更是“亡天下”。
马克思极懂富强之理,马克思深谙金融和资本之道,这有《资本论》为证;而马克思更深明革命天演的法则,因而他赞成美国革命、法国大革命、欧洲1848年革命和1871年的巴黎公社运动,这也有他一生的奔走呼号为证。
今天看来,无论求富强还是求王道,我们都离不开“西方圣人”马克思,因为仅靠我们祖宗的遗产,确实解决不了富强与王道之间的矛盾。
写完《五百年来谁著史—1500年以来的中国与世界》之后,我本想一鼓作气把《龙兴—1500年以来的中国改革与革命》写完,但是随着写作和研究的深入,我日益认识到:如果不能抓住现代社会转变的根本动力,如果不能洞悉人类社会发展发生“大分流”背后的因缘,无论下多少功夫都是枉然,而要抓住这样的动力、追求这样的视野,那就必须掌握马克思的理论、马克思的方法。
马克思于1883年病逝于伦敦,于今130余年矣。今天的我们却正处于他所预言并深刻分析了的资本主义金融危机之中,而这按照恩格斯的名言来说就是:“我们至今还忍受着马克思预言过的这些事变后果所带来的苦难。”
“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
希望《一篇读罢头飞雪,重读马克思》》这本小书,能为广大读者带来真正的思想与知识的乐趣,而那正是马克思本人所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