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来,小说家南翔不仅置身于喧闹的都市社会依然不改乡土情怀,而且把人文学者与小说作者的两重角色作了很好的化合。这使得他在小说创作中,始终保持着一种稳步前行的进取姿态,而且每每写作,都有新得,每部新作,都有亮色。眼下的这部小说集《绿皮车》(花城出版社2014年3月出版),就是一个有力的文本证明。
收有9个中短篇的小说集《绿皮车》,汇集了南翔近年来的中短篇小说创作的主要成果。这些小说新作,题材丰富多样,写法不尽相同,历史与现实兼具,都有着一种或显或隐的共同特色,那就是在直面当下的文学审视与小说写作中,以浮世中的人情把脉,世态中的人性触摸,富有一种人文关怀的深沉底蕴。很显然,南翔把他人文学者的本色,有意无意地化作了创作的底色。
南翔书写过往的历史,故事的要件往往只是一个道具,他关注的是道具背后人的遭际。人的情感与命运才是他丰厚的意蕴所在。《抄家》有着奇妙的构思:方家驹为了避免过多伤害,找来自己的学生上门抄家,以图蒙混过关。不料两个学生分属不同的战斗队,抄起家来相互攀比和较劲,结果把母亲藏在鞋底的金戒指,自己借人未还的线装书,以及父亲服务美国第七舰队的委任书等,都一一抄了出来。事情越闹越大,一发不可收拾,终致妻离子散的方家驹杳然不知所踪。这篇小说,侧写“文革”,实写大历史中人物的浮沉。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学生抄家的过程,成了向老师“讨教”的过程。悲剧耶?喜剧耶?读后余音绕梁,挥之难去。
我更为欣赏的,读来也意味格外浓厚的,是集子中的另外两个短篇:《绿皮车》和《老桂家的鱼》,这两篇小说先后上了2012年与2013年中国小说排行榜。短篇小说的营构与写作,如何做到短而厚,淡而浓,此两篇可谓是个中翘楚。
《绿皮车》借助一个茶炉工的视角,描述他当值最后一个班次绿皮车的种种感受:他熟悉常坐这趟慢车的学生们,与他们打趣谈笑甚为融洽。闲聊中他得知一个女学生因交不起学费而忧心忡忡,先是一个女小贩向女孩书包上贴了50元,他也跟着向女孩书包里塞了50元。行将退场的绿皮车,就这样暗中传递着人与人之间的彼此关怀与茫茫人海的人情关爱,让人如沐春风,格外温暖。绿皮车在快节奏的当下就要被淘汰了,那么,这种发生于底层陌生人之间的温情故事,还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延续呢?绿皮车是慢车,慢是一个悠长绵厚的象征。
如果说《绿皮车》如一杯上好的龙井,看似清淡,实则浓醇的话,那么,《老桂家的鱼》则是在小的篇幅里,容纳了更大的意味,真正做到了尺幅万里,既“短”且“厚”。主角老桂,是岭南江边的一户“疍民”,祖孙三代住在一条破旧的船上。在“疍民”生涯行将结束之时,老桂患了严重的尿毒症。生命结束前的最后时光,老桂似乎有一个小小的隐秘的愿望,那就是打到一条好鱼。这次,他和老伴“老桂家的”,以及岸上种菜的退休女干部潘家婶婶,一道出船,打到一条珍贵的兼具雌雄之美的翘嘴巴鱼。“老桂家的”希望卖一个好价钱,不料这条鱼夜里失踪了!老桂病逝,“老桂家的”在舱顶意外发现了被风干的翘嘴巴鱼,她惊愕之余,放声大哭。是后悔?是失望?是猝然悟出了人生真谛?有了这一条“失而复得”的翘嘴巴鱼,小说便从具象向抽象滑逸,表征了多重的审美意义。有人分析,这条鱼是自己跳上去的,是老桂命运的象征;有人分析,这条鱼是老桂藏起来的,隐喻了老桂对善解人意的潘家婶婶的感念;还有人分析,这条鱼寄予了作者的理想——最后的男女情感就如同一条翘嘴巴鱼,默契得几乎雌雄同体。好小说的重要特质之一,就是本体与喻体的高度契合。
南翔不仅深谙小说创作的内在奥秘,而且一直拥有自己特异的审美取向与独到的艺术特色,那就是心系人伦写历史,怀揣人文写现实,在敏感而细致的人性触摸中,时见忧深思远的忧国忧民之心。因而,他的小说从艺术的成色与情调上说,多为忧愤之作,常以挽歌居多。但南翔笔下的挽歌,不只是哀丝悯竹,让人伤时感事,而是时有金石掷地,令人振聋发聩。在我看来,以形式的短而厚,负载内蕴的悲而愤,且常多隐喻与象征,让人读来如芒刺在背,这正是南翔小说的内力与魅力所在,也是南翔文学写作的意义与价值所在。
(作者为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