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在成都艺术剧院公演的话剧《活在阳光下》里有这样一个场面:
女大学生陈露在老旧的清心阁上仰望着闪闪烁烁的星空,像是对身旁的魏少秋(年逾古稀,清心阁主人),又像是对自己,喃喃地说道:“要是活着的时候能够知道哪一颗星星是我们自己就好了……”
这句台词是全剧十余个人物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手段,不同的途径,不同的挣扎,在城镇化大趋势的背景下所进行的相同的追索——
我是谁?
生活中的我是我吗?
现在,我们应该怎样活着?
从某种意义上说,《活在阳光下》就是剧作家孟冰与观众共同探求答案的路线图。
“历史不断前进,经过许多阶段才把陈旧的生活形式送进坟墓。”(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所谓“陈旧”是相对“前进”而言,时代前进的最终体现是人的前进,而人的前进恰恰就是从疑问开始的。剧中人就是如此——
韩冰是个25岁的女青年,她有过暧昧和猥琐的经历——为了得到实际利益而委身于她的老板,充当所谓的“小三”。但是现在,她厌倦了这种生活形态,渴望着真正的爱情,渴望那种“纯真”“圣洁”的情感“过程”,渴望自己心爱的男友对她珍惜、珍重、珍爱,渴望真挚情感的体验和享受。所以,她要求和自己的男友首先要拥有一年精神的而非肉体上的恋爱时间,然后才洞房花烛。
秦鹏似乎实现了“出人头地”的梦想,终于成为了一个由各种名牌服饰装饰着全身,大小也算得上的“土豪”。他满以为这样就可以赢得少年时代的梦中情人孟菲菲的刮目相看,孰料反倒碰了一鼻子灰。顿悟之后的他,强烈怀念自己的少年时代虽然穷困但却真诚的生活……
“麻协四仙”之一的宁哥(宁有福)经常宣告自己“出国”,在“研究所”研究“植物”,以便显示自己“非同一般”。其实,他从未迈出国门一步,就是一个打捞湖面杂物的清洁工。就在他被揭露、无处遁形的尴尬时刻,电视里却报道了他在打捞作业时勇敢地救助落水人的“英雄事迹”。原来,诚实的劳动者与英雄之间仅有一步之遥,自卑源于自贱。
还有,因为反感狭隘与偏执,被误认为“自闭症”的陈露,在历史悠久的藏书楼清心阁里找到了自己的憧憬;表面逍遥、大方的夏姐终于忍受不住良心的谴责,坦露了自己的丈夫曾拐卖茶摊小贩张敏夫妻幼儿的隐情;老板李毅树面对韩冰的决绝,终于放弃了违背良知的妄想,踏上了做人的正道;干家政服务出身的王彩华不仅用摸爬滚打赢得了企业的成功,也用宽容和慈爱点燃了与自己并无血缘关系的失足青年吴一超(前夫之子)对生活的希望;而曾轻率地以代孕为挣钱手段的宋晓鸽,在历经十月怀胎孕育生命的真切过程之后,产生了从不曾有过的对生命炽烈的热爱之情……
所有这些可以对人言和不可以对人言的故事,都是那么逼真而富有个性地描绘了当今时代的众生相,尖锐地划开了社会生活的表层,这些种种光怪陆离的命运轨迹在金钱与灵魂或重合或对立的变幻中,不断地交叉和碰撞,唤起观众自己的人生体验,和舞台上的角色一起探索着生活的奥秘,生命的真谛,生机的开掘,生存的规则,追寻着自我的本真与应有的未来。
另一个具有象征意蕴的老人魏少秋似乎始终坐在清心阁的楼上,面对芸芸众生,他俯视着,搜寻着,思考着,期待着,一个非常隐秘的问题自始至终萦绕在他的心头——当年,地下党的战友们用生命保护和转移了几个烈士幼小的子女,战友晨露就在清心阁被敌人枪杀之前,紧急中将转移遗孤的地址记在一张旧报纸上……60多年过去了,这张旧报纸是否还能找到?那些烈士遗孤又在哪里?
令人唏嘘不已的是,在魏少秋坚守多年,不准任何人擅动的清心阁,终于在谢幕前,阁楼维修的时候,从其顶棚里掉出了那张旧报纸,上面记载着烈士遗孤的姓名和地址:王彩华……李毅树……宁有福……
就在这全剧的结尾,突然站起来的是历史这个伟大的导演,把半个多世纪以前革命者饮弹卧血、慷慨赴死的画面,与今日三个烈士遗孤及当代人的生活现实剪辑在一起,形成了奇妙的蒙太奇语言,让人玩味不尽。
清心阁的设置是全剧建构的核心,它纵向连接清末民初以来的历史变迁,横向辐射当今当地生活的多侧面。它不仅是在显示故事发生的地点,更重要的是它含蕴着多重内容:它原本是四川文化耆宿赵老先生(魏少秋的恩师)的藏书楼,曾经珍藏着中华文化瑰宝30万册古籍,哺育了几代学子,又是我党地下联络站,三个烈士遗孤就曾在这里暂住、转移,女革命青年晨露在这里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正面交汇传承着革命与文化的绵延。而今,这座藏书楼下的小院容纳着进城打工者开设的小茶摊,成了普通市民的聚散场所,任凭这清心阁倾听人们的九曲回肠,苦乐悲喜;任凭历史与现实的照应,文明与愚昧的对比,凝固与流变的反差,懵懂与自省的衬映……
然而,清心阁竟是一座危楼。开场的地震裂开了院墙,清心阁面临着拆迁的危机。结尾,当人们追寻人性的本真,找到了自己对未来的憧憬的时候,清心阁也开始了修旧如旧的重建……人心决定着人们精神楼阁的存亡。
清心阁,是一件布景,是一个场景,是一种戏剧的舞台语言,是艺术的象征,是哲理的直觉形式,是全剧艺术构思最具思辨意义的核心。清心阁里涌动着剧作家、导演、舞美设计等主创艺术家对观众真挚的热忱。
孟冰的优秀剧作都曾显示了现实主义绝非是一成不变、因循守旧、泥古不化的,而是生生不已的,在生活的大地上滔滔前行。孟冰是一个不安分的剧作家,其戏剧思维是灵动的、多向的、开放的,富于活力。如果说《黄土谣》和《这是最后的斗争》是遵循了三一律的规则; 《寻找李大钊》尝试了间离手法; 《枫树林》是以主人公为圆心,辐射着过去与未来,那么,这部《活在阳光下》则是编剧自觉地借鉴了叙事剧观察生活和表现生活的某些思维方式,“在剧作中运用片段式的戏剧结构……故意开开合合跳跃的情节处理”,让没有绝对主角的十余个人物形象无不显示出极富个性的光泽,让表面互不关联的人物命运连缀成多彩的世界,让一个又一个陌生惊讶的场面挑战着观众的思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