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水世界

    口述：王 建（退休干部，北京人，先后在北京市环保局、海淀区新闻中心工作）

 

整理：舒 泥

 

    这里曾经是北方的江南水乡，五十岁以上的人就能回忆起曾经的水乡面貌。对于今天的北京人来说，这种感觉已经非常疏远，其实北京也是在一条大河边的沃野上建立的，这条河就是永定河。

 

    北京的水系由几条河流支撑，永定河是母亲河，有了它才有北京；大运河曾经是北京的生命线；而潮白河是今天北京重要的水源；玉泉山水系孕育了北京的皇家园林和城市水系。除上之外，北京还有亮马河、护城河、凉水河、城西南流过门头沟与房山的拒马河、城东流过平谷的泃河等重要水系。城市中，从海滨到积水潭，再到后海、北海、中南海、内金水河这一串水系，形成了皇宫的园林景观和供排水系统。从前的北京不是一个水资源紧张的地方。

 

北京的母亲河

 

    在北京二环路北侧，有一个柳荫公园，柳荫公园有一块石头，特别奇特。2004年，清华大学有个教授早上起来在公园散步，发现这块石头很像生物化石，就找了北京自然博物馆的专家鉴定，发现是六亿年前深海的藻类化石。这块石头为什么会在这儿？经过调查，它是修亭子的时候从房山采的。说明在六亿年前，北京这片地区是一片海洋。房山、门头沟地区好多山都是碳酸盐，有很多大的溶洞，比如石花洞、云水洞、银狐洞，这些大溶洞都是海相沉积。又经过好多年，海水退了，陆地上升。一亿五千万年前，北京发生了著名的造山运动“燕山运动”，北部山区隆起。又过了好多年，距今七千万年前，喜马拉雅运动发生，西部山地隆起，东部下沉，形成了北京的环境，三面环山，一面平原，从空中俯视就像一片海湾，所以人们又叫它“北京湾。”

 

    北京有五大水系，西南有大清河水系，西部有永定河水系，西北有温榆河水系，东北有潮白河水系，东部有蓟运河水系。这五大水系分别有很多支流，它们所包含的河流大大小小有一百八十多条。

 

    五大水系里对北京影响最大的要数永定河。永定河的上游在山西，流经河北、内蒙古、北京、天津。永定河上游有两个支流，一个叫桑干河，一个叫洋河。永定河上游恰好是山西的黄土高原，这样永定河就携带着大量的泥沙来到北京。在喜马拉雅运动的时候，山地隆起，北京盆地下沉，形成了一个很大的落差，从官厅水库到三家店有四百米的落差。因为永定河千百万年的流淌冲击，把北京湾扩垫高了，形成了北京小平原。人们把三家店的冲积扇叫作永定河洪积冲积扇，北京城就坐落在永定河洪积冲积扇上。

 

    从地形上看，北京是三面环山，地势西北高东南低。

 

    在官厅水库旁边，有个地名叫涿鹿，就是当年黄帝、炎帝、蚩尤相互征战融合，合符釜山的地方。桑干河流域是中国文明的一个原动力。

 

    永定河上还有其他城市，上游有大同、张家口。大同有两千四百年历史，张家口的宣化是明朝的九边之一。永定河下游的天津也是永定河养育的大城市。永定河流域是农耕民族和草原民族的过渡地带，有著名的永定河三关：雁门关、宁武关、偏关。

 

    漯河、湿水、桑干水、清泉河、清水河、浑河、小黄河、无定河、卢沟河、永定河……永定河曾经有六十多个名字。之所以有这么多，就是因为它的水一直在发生变化。

 

    永定河已经有一百六十万年的历史了。我们今天看见的也就是一两千年前形成的地貌，再往前，古永定河，在北京平原是漫流的。那时候永定河的水非常大，北京的清河、沙河，一直到大兴，整个都是古永定河流经的地方。比如北沙滩，为什么叫北沙滩呢？有水才有沙滩。后来，在不同的朝代，永定河也在发生变化。商代，从三家店出来向北流，今天的昆明湖、圆明园、清华大学都是永定河当时流过的地区。后来向东流了，就留下玉渊潭、紫竹院、积水潭、后海、什刹海、北海、中海（南海是后挖的）。再后来，永定河出三家店以后向南流了，今天的凉水河、通惠河都是永定河冲积的。庞各庄的西瓜特别好吃，就因为它是沙壤。还有大兴的梨树王，以及大兴成片的古桑园，这些都是永定河冲积留下的沙壤地，适合梨树、桑树、西瓜、花生生长。

 

    北京城从一个小居民点变成大城市，已经有三千年历史了，这个过程始终是在永定河边上成长起来的。无论是在辽金时候的莲花池，还是到了元、明、清、现在的玉泉山水系，都是永定河的水。

 

    在永定河的影响下，北京到处都是水，到处都是沼泽。比如海淀区的“海”就代表大的意思，“淀”是浅湖的总称。在华北地区，人们都把浅湖叫作“淀”，最有名的是白洋淀。现在我们还能看到海淀区的很多水面，比如昆明湖、福海、北大的未名湖、清华的荷塘、紫竹院、玉渊潭，中央党校里也有湖。今天的中关村西区，明朝叫丹棱沜，很美的一片水面，上百公顷，人们在这里划船，有荷花、菱角，今天都变成高楼大厦了。

 

    1924年，美国地质学家巴尔博来到永定河上游的泥河湾。他发现泥河湾是湖相沉积地貌，在这样的地貌里散发着人类故乡的信息，当时他特别激动。可以这么说，他第一个向科学界发出了关注泥河湾层的呼声。到现在，这里发掘出的古人类石器、哺乳动物化石、针叶、阔叶、草本植物遗迹化石上万件，它证明泥河湾这一带在地球的第四纪时期就已经有了直立行走的人类。千百年来定居在桑干河两岸的人们不知道，这里一个个贫瘠的小山村，已经成为旧石器时代的重要文化遗址。从这些地方，我们发现了人类的起源和生命的延续。这些远古遗存涵盖了旧石器时代的早、中、晚期，完整记录了人类从旧石器时代向新石器时代发展演变的过程。在时间上，把张家口文化的历史追溯到距今约二百万年前。

 

    泥河湾文化是永定河历史文化的根。随着泥河湾盆地下旧石器时代考古遗址的不断发现，人们称泥河湾为东亚地区古人类文化的摇篮，人类的起源地之一。

 

    明代古籍《海淀古镇风物志略》记载海淀“泉水丰盈，溪流四溢，荷叶田田，垂柳依依，稻田千顷、沙堤十里”。《长安客话》中记载在西湖（今昆明湖）周围，“菱芡莲藕，靡不必备，竹篱旁水，家鹜睡波，宛然如江南风气”。《帝京景物略》记载六郎庄地区“水田龟坼，沟塍册册，远树绿以青青，远风无闻而有色”。《日下旧闻考》中记载瓮山（今万寿山）脚下，“人家旁山，临西湖，水田棋布……一如东南，而衣食朴丰，因利农也……分明画里小江南”。

 

    那一带地名现在还有港沟、巴沟，就是丹棱沜附近的小河沟。巴沟就是八条河沟，过去面积是很大的，不只是北大西门才叫巴沟。

 

    巴沟附近有一条河叫万泉河，说明当地的泉水非常多，光乾隆皇帝命名的就有二十八眼。

 

    从明代开始，因为这里是水乡环境，人们植禾种稻，很多人来此赏景，吟诗作画，后来一些造园家就开始在这里营建园林。比较有名的，一个叫米万钟的“勺园”，取“一勺代水、一拳代山”之意。另一个是李伟造的李园。勺园的位置就在今天的北京大学西门一进门的地方，李园就在今天的畅春园。清朝进入北京后，不需要营建新的宫殿，将财力用在了大规模兴建园林上。海淀有山有水，便兴建了大规模的园林，前后一百五十年，绵延二十余里，三山五园，万寿山、玉泉山、香山；圆明园、清漪园、静明园、静宜园、畅春园。其中玉泉山、静宜园最早，金朝金章宗的行宫就在玉泉山，清漪园就是现在的颐和园。

 

    后来，在皇家园林的基础上，兴建了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1949年后，八大学院落户在海淀区，逐步形成后来的大学区。海淀的发展和水是分不开的。

 

    永定河往东流到玉渊潭、紫竹院、北海、后海一带。紫竹院的湖水和流出昆明湖的长河一起往东流过白石桥，首都体育馆那儿原来是个大水塘。再往东流，就是动物园那个湖。再往东是展览馆的后湖，继续流到太平湖，通过高梁河，流到积水潭。积水潭往东南流，是后海、什刹海、北海、中南海，中南海往东流就入金水河，进故宫，然后流到菖蒲河，跟南河沿那边的河连在一起。再从台基厂往南，流到珠市口附近，这里有个三里河。这条河从前门楼算起，到珠市口正好三里，前门南边那一带，有很多斜的胡同，都是故河道。这些水经过老舍先生描写过的龙须沟、金鱼池，再向东南流到龙潭湖，注入通惠河。

 

密云水库的变迁

 

    密云水库过去叫作雁落盆地，这是一个很富饶的地方，水资源非常丰富。由于通州、顺义这一带怕发洪水，就在雁落盆地修了密云水库。当时修水库的目的，一个是防止洪水对北京的威胁，再一个就是给河北和天津供水。

 

    到了八十年代，由于北京水资源不足，中央决定密云水库只保北京，天津要引滦河水，也不再给河北供水，这样一来，密云水库的功能就变了，由过去专门给农业供水和防洪变成了给城市作为水源地，地位一下就上升了，是首都城市饮用水的功能，那么水质保护就非常重要了。

 

    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曾经一度要把密云水库建成“千人住、万人游”的大型旅游基地。密云水库下面的河漫滩上建起了中国第一个大型游乐场，去旅游的人非常多。

 

    我们通过做密云水库开展旅游的环境影响评价研究，发现旅游开发对密云水库的影响是非常严重的。一个是野炊，到处都埋火做饭，垃圾、塑料瓶、食品垃圾袋随着暴雨径流都会流到密云水库；再一个就是，大规模地开发宾馆、饭店、培训中心、度假，对水库周边的生态破坏非常严重，比如洗浴、厨房做饭的废水都会排入密云水库。在八十年代，不是一个单位建一个设施，就能配一个污水处理厂，没有这个条件，也考虑不到这些问题，光这一部分的破坏对密云水库的影响就非常大了。除此之外，如果搞水上活动，很多的游船游艇、机动船，在水里开来开去，游艇的洗舱废水和冲洗后的油污都会排入水库。

 

    密云水库当时是国家地面水一级水体，这样下去水质就被破坏了。即便要开展旅游也只能搞观赏型的，不能搞参与性的。后来水库周边拉网围栏就是我们那个课题做完以后，市政府采取的措施。

 

    旅游不让搞了，网箱养鱼又悄然兴起。密云水库的水质非常好，可以高密度养鱼。那时候大规模养罗非鱼、虹鳟鱼，很短的几年时间内，就从三亩网箱发展到七十四亩网箱，密云水库大坝三号坝区的水质一下就发生了变化。

 

    水库的水体交换速度很慢，高密度网箱养鱼，机器投放饵料，每隔一段时间，饵料“哗”就下去了，鱼吃到就吃到，吃不到的就都沉到库底。这些东西都是有机物，在一定的水温条件下会发酵。而鱼吃了饵料以后会排放大量的粪便，这些从鱼的粪便里排放出来的磷，加上饵料里排放出来的氮，达到一定比例，就会造成水库水质的富营养化。一旦密云水库出现富营养化，那是污水处理厂根本没法处理的，我们现在没有很好的技术处理富营养化问题，所以这是成本非常高、代价非常大、对密云水库污染非常严重的一种发展方式。可以说网箱养鱼造成的污染程度，相当于一个中等城市向密云排污的水平。所以我们这个课题组建议撤销这些网箱养鱼。

 

    北京市领导把我们请到市政府的第一会议室里，我们把从密云水库采上来的底泥装到瓶子里，把盖一打开，市长说这是什么东西啊，这么臭。我们说这就是密云水库下面的饵料和鱼的粪便释放出来的味儿，密云水库的水污染就是由这个造成的。如果密云水库的网箱养鱼规模继续扩大，密云水库的水早晚有一天就是这样。“密云水库不能污染，密云水库要是污染了的话，恐怕北京就得搬迁了。”这句话是万里同志讲的，八十年代，万里当时是国务院副总理。

 

    你不让搞网箱养鱼，那我就开铁矿，但是开采这种贫铁矿破坏环境、破坏生态十分严重。打眼放炮，十分钟就可以把灌丛等植被崩得面目全非。

 

    不管是发展旅游也好，网箱养鱼也好，开采铁矿也好，忙活一年，创造的财富大约一点五亿元。密云水库蓄水量三十亿立方米，一立方米水一元钱，三十亿立方米的水就是三十亿元，为了一点五个亿，把三十个亿都给毁了，哪个是局部，哪个是整体？哪个是眼前，哪个是长远？这都是很清楚的。何况密云水库是整个北京地表水的水源地，尤其北京地下水位持续下降，地表水再污染的话，北京就面临着非常大的威胁。

 

    密云这个地方应该发展跟水友好的项目，比如做服装。再一个就是让水库边上靠农耕生活的人去做护林和小流域治理的工作，由国家发放报酬。这些提议都一一被政府采纳了，使得密云水库、潮白河的水能够源源不断地供应北京。但是这些年，上游由于气候变化、降水量少了，潮河和白河上游除了建些小铁矿，农业上也发展了水稻种植，因为种水稻比旱田收入要高。但是种这些水稻耗水量也非常大，北京每年要同河北协商，让他们尽量缩小水田的面积，我们给他们补偿。所以从2007年，北京就一直给农民补偿。

 

    从密云水库出来，潮白河修的水渠叫京密水渠，通过颐和园下来就是昆玉河。这个水的水质还是不错的，它流到田村水厂，供应自来水，所以既有景观的功能，又有饮用的功能。现在因为北京的水少，尤其是房山、石景山这边，官厅水库由于污染，已经退出饮用水源地，西边的水不够，怎么办呢？就从密云水库这边挖了一条河道，叫东水西调，把密云水库的水调过来一直到燕山石化，密云水库大坝把水这么一拦的话，潮白河多少年就没有水了，水从京密引水渠全都输到北京城了。

 

    密云水库的蓄水量，在1997年以前，叫高水位运行，每年蓄水量三十亿立方米，1998年长江大水，为了防止冲淹北京，为了保证密云水库大坝的安全，把水都放了，从那时起到现在，再也没有蓄起那么多水来。现在密云水库的蓄水量只有水库的四分之一，总在九至十亿立方米区间徘徊，那十亿立方米的水，对于北京来说，都能用上吗？不是。因为密云水库很深，死库容就是四至六亿立方米，能放出来可能只有四亿立方米。它又不能把四亿立方米的水都放出来供给城市用，这样地表水非常少，就得大量抽取地下水，造成北京地下水位持续下降。所以潮白河可以说是北京现在的生命线，更确切地说是京密引水渠。

 

    一方面是缺水，一方面是人口和城市规模扩张，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全文摘自《读库》1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