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18日清晨,我拨通电话向刘自鸣表妹询问自鸣的情况,回答是:自鸣已在今日凌晨1时45分走了。虽然她住进医院已有些时日,且多次病危,但这消息仍让我震惊和万分悲痛。一位德艺双馨的杰出油画家,就此转身离去。这是中国美术界的一大损失,于我则失去了一位数十年来崇敬的良师益友。泪眼朦胧中浮现出不久前和她见面的情景:昆明市中心一幢高楼的楼房里,在一列半墙高的书箱前,安详地坐着一位老妇人,她佝偻着腰背、靠在一把柚木的老椅子中,身旁两个茶几上,堆放着高高两摞画册和书籍。桌上花瓶里,百合花散发着淡淡的幽香。我们用纸笔交谈,她用双手捧起纸页,凑到离眼睛三、五厘米处吃力地阅看。静寂的室内仅有翻弄纸页发出的轻响。我凝视着眼前这位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心中泛起阵阵悲戚。没有想到,这一面竟是我与刘自鸣的诀别。
记忆将我拉回到半个世纪前的1963年5月,与一位朋友相约前往崇仁街3号,一幢西式洋楼拜访刘自鸣。她正在三楼作画,翻出许多油画让我们观看。那丰富而透明的色彩、潇洒而自由的线条、灵动而写意的笔触,让我一个正在学习绘画的学生大开眼界,佩服得五体投地。与自鸣相识就此而缘起。那时她虽然在云南美协工作,但基本不用去上班,可以成天在家画画。母亲刘淑清为她找来各种花卉、水果让她写生,还陪她去滇池畔、石林、西双版纳等地画画。在云南省的美展上,常见到她别具风格的瓶花、静物作品。
在美影室我们成为同事。从1976年她住进省文化局的大板房直到1994年,我们做了十八年的邻居,朝夕相处似一家人。自鸣每有新作,常邀我去看。“你以为怎样?”这是她的口头禅。我们只能笔谈,坦诚己见。她常有颇具深意的独特见解,这种交谈,实乃我难得的学习机会,受益匪浅。那时自鸣与吴公(刘自鸣丈夫、会数门外语的地质工程师吴锦天)过着极其简朴的生活,家具是她母亲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旧家具,只要单位有食堂,他们总是拿着饭盒去打饭来吃。由于在巴黎养成的习惯,下午他们会调上一壶咖啡,用小碟装上几块饼干,坐在窗前,品尝着温馨的午茶,沉浸在安详的宁静中。晚间书桌上一盏台灯,二老各坐一边读书看报。白天刘自鸣便在不到10平方米的客厅里画画,闹市的一切喧哗她都是听不到的。改革开放以来,国内外一些知道她的艺术家,以及友人如吴冠中、方君璧、熊秉明、刘文清、詹建俊、朱乃正、袁运生等前来拜访她,观看欣赏她的画作。从1998年至1999年,在她家人的支持和朋友的帮助下,我作为执行编辑,为她编辑了大八开本《刘自鸣画集》,由云南美术出版社出版,让更多人了解她漫长艺术生涯的艰辛,欣赏她奉献于世的高雅艺术,以作她从艺50个春秋的回顾与纪念。
岁月飞逝,一晃到了2011年,自鸣已是84岁高龄的老人。此时她有一个最大的未了心愿:毕生心血的结晶——她作品的归宿问题。她对我说,她是云南人,她要将一生的作品留在生她、养她、哺育她的故土。她将尚存手中的两千多幅油画、水墨、墨彩画、水彩、素描、速写、创作草图,捐赠给云南省博物馆。同时,她将省博物馆回馈给她的奖金中的五百万元捐赠给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作为扶持云南贫困学生的助学基金。刘自鸣对自己作品的归宿之举,可以说在云南开创了让人敬仰的先河。为此,从2011年8月到2013年8月,应刘自鸣之邀,我参与了对她作品的清理、分类工作,两千多幅各种类型的作品,让我一饱眼福。
刘自鸣1927年出生于昆明,11岁时因患脑膜炎而致双耳失聪,母亲怕她从此浑浑噩噩度此一生,为她请来家庭教师,教习文化、英文和绘画。母亲为她请来的两位教授绘画的老师,一位是留日的工笔花鸟画大家肖士英,一位是中央大学艺术系高材生,徐悲鸿、张书旂的得意门生刘文清。他二人学贯中西,将东西方文化艺术的理念,注入刘自鸣心中,成为其后来融汇东西之根。
1949年,刘自鸣带着徐悲鸿为她写的推荐信去到巴黎,先在大茅舍画院习画两年。在这里刘自鸣结识了潘玉良、熊秉明、吴冠中、赵无极等。1952年刘自鸣考入巴黎高等美术学校。巴黎七年中刘自鸣的作品《冬天的早晨》《庭园》《站在镜前的人体》《坐在椅上的人体》,先后入选巴黎法兰西画家沙龙和巴黎秋季沙龙展出。此时刘自鸣已经坦然地开始走着自己的路,作品的“意象”风格已初步形成,并为巴黎艺术界所认可。
刘自鸣于1956年春天回国,在北京市文联美术工作室工作,她仍然继续画静物、瓶花和风景。其间先后有《有葡萄的静物》《有光影的瓶花》《蓝色调的瓶花》《玻璃瓶装的白花》和《民族文化宫》《大丽花与草花》等油画参加全国青年美展、莫斯科社会主义国家造型艺术展、日本东京国际妇女美展、三八妇女节50周年全国美展。1961年刘自鸣调回云南,在省美术家协会当专职画家。刘自鸣画了大量的瓶花、静物和风景画。她喜欢画玉兰、马蹄莲和茶花,也画一些热带水果植物。《紫玉兰》为1964年所作。刘自鸣对我说:“北京时期和初回昆明时期的静物瓶花作比较,北京时的画线感觉多一些,光影感更明快一些、更灵敏一些。昆明时的静物笔触和色彩更自由些。我画静物、瓶花,是在‘写’,而不是在堆积。有的画油画是在堆积,一层一层加上去。我的是一次就完成了的。其实也不是一次画完,而是好几天才画完。我每次用笔都很少,笔触不重复,都保留在画布上。”“我不重复的画法,画得很好,意在笔先。”另一幅画于1964年的水果《灰叶枇杷》,画面紫黄色彩对比响亮,笔触尤为自由松动,灰黄色的画布底上,富于节奏与动感地用乳白色的笔触,轻快地摆了几笔,透出淡黄的亚麻布底来,衬托着用笔硬朗、写意味十足的深紫色叶片和中黄色枇杷,那种酣畅淋漓、明快潇洒的韵味和笔性笔意,既是西洋油画的色彩与笔触的充分表现,更是东方“意在笔先,画尽意在”“书画同源,只在善用笔”之气韵生动的自然呈现。
当她感到视力的衰退后,1988年便拿起竹笔,在宣纸上作抽象、半抽象的水墨、墨彩画。竹笔在宣纸上顺逆、轻重、颤抖,竹尖剐着宣纸形成的虚点、飞白,色墨多少产生的虚实、浸渗如屋漏痕、如锥画沙的种种独特效果,成为她探索创新的形式语言,是衰年时的变法与自我超越。遗憾的是,这一努力终因视力的极度衰退而于2004年停止。
刘自鸣一生一世淡泊名利,甘于孤独与寂寞,对艺术有着锲而不舍的执着精神,她将自己毕生心血的结晶——艺术作品留在国家的博物馆、美术馆,留给故土与人民,这些在现当下这个急功近利、物欲横流的浮躁社会,无疑是一泓流向心灵荒漠的甘泉,一股荡涤胸中尘浊的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