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校之内,保留着一座抗日阵亡将士墓园,校因陵建,以校护陵,这样的格局在全国仅此一例。
2013年12月3日,农历癸巳蛇年,节气临近大雪。离开上海,大城市人气聚集出的热度消失得无影无踪。冬天露出了它的峥嵘。皖国之源的潜河像一条长蛇,本来蛰伏在大别山的腹地,突然在潜山县野人寨这个地方蹿了出来,披着亮晶晶的盔甲,穿行在丘陵平原中,向南注入长江,全称皖河,成为安徽境内最大的长江支流。70年校庆的喧嚣已经远去,潜河边的野寨中学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清风亭
记忆中的野寨中学,内敛地藏在潜河边的几个山坳里。校门很窄,两道竖起的水泥柱,夹着一条仅容三四人并排走的土路,斜斜地就着山势向上延伸,成为当时校园的中轴线。
如今,大约是长大了,也长高了,山坳盛不下,校园抛头露面了出来。阔大的电子移动门遮盖不住更加阔大的五层教学楼,塑胶标准跑道取代了当年的煤渣跑道。亮丽,张扬,有点新贵的味道。
快走几步,校门不远处那座熟悉的小山岗,从后山逶迤而下,在眼前戛然而止,提醒着当年的记忆。岗上一座亭,名曰清风,亭前崖壁上杂树丛生。清风亭果然迎风,从潜河到亭子之间,几乎毫无阻隔。只不过,即便最炎热的夏天,当年这里也人迹杳然。学生们中间都传说,亭子下面是个千人坑,埋葬了国民党的官兵。他们是谁,来自何处,因何而死,怎么会埋骨此地,除了一些断断续续的传说,上个世纪80年代读书的学子大多一无所知。亭子没通电,夜晚从亭子下方走过时候总感背脊发凉。怕鬼,据说非命死的孤魂野鬼最凶。
其时,国民党不抗日的说法还很普遍。后来才知道,埋在此处的是国民党176师985具烈士遗骸。176师,前身十九路军,再前身则是孙中山的粤军第一军第一师。1932年1月28日,“一二八事变”,又称第一次淞沪抗战。蒋光鼐、蔡廷锴指挥十九路军奋起抗击侵华日军,名动中外。半年后,淞沪停战。十九路军奉调福建,发动反对蒋介石的福建事变。编制撤销后,余部赴广西,组建176师,成为李宗仁、白崇禧的嫡系。1937年8月13日,日军进攻上海,第二次淞沪战役爆发。桂系176师驰援上海,是唯一一支两次参加淞沪抗战的部队。此后,176师会战台儿庄,战南京,战安庆,战武汉,像一颗钢钉嵌在大别山地区。当地留下了“要吃鬼子肉,除非176”的民谣。176师“越时六年,转战数省,大小百战,歼敌数千”,伤亡也很惨重,自损“中级军官六员,下级军官八十九员,士兵三千六百一十八名”。1943年9月,收集到985具遗骸,安葬在天柱山麓、潜河之滨的野人寨。皖、鄂官绅倡议建校护陵,校名景忠中学,取景仰忠烈之意。国民党元老、安徽省第一行政区军政长官范苑声亲任校长。1949年以后,校名几经更迭,成了今天的野寨中学。
“负弩效前驱,碧血黄沙殉一死;遗骸正丘首,青山白骨共千秋。”兄弟阋于墙而御侮于外,清风亭承载的历史竟然如此厚重。如今,重修的清风亭恢复了旧名“浩然”。“文革”中损坏的公墓得以修缮,正在申请国家文物保护单位。覆盖墓地的石刻青天白日旗,唯余两角。白崇禧题写的“忠烈永留”石碑被凿,字迹隐约。距墓地不远,新建起一座博物馆,蒋介石、陈立夫、蒋经国、程思远、宋楚瑜、吴伯雄、连战、马英九等三十多位两岸政要为这所学校和学校创建者的题字正大光明地展示了出来。
兄弟相逢一笑,春江终归水暖。天地能知许国心。
石牛洞
一校之内,保留着一座抗日阵亡将士墓园,校因陵建,以校护陵,这样的格局在全国仅此一例。而“在野寨和谷口之间,右为三祖寺,左为真源宫,南临潜水,北负霍岳”,一校独揽诸胜,如此天然读书处,大约也不多见。难怪首任校务主任、第二任校长乌以风缘结于此,终身不舍。
野中所在的潜山县,是旧时古皖国的中心。学校背靠天柱山,迎面是潜河,足有四五百米宽。一座大桥横跨,直通河对岸新修的济广高速。如今河水如溪,沙洲棋布。潜河尽失当年旖旎!当年没有大坝,没有水库,也没有人挖沙。涨水时,河面宽阔,汪洋恣肆,淹过了土公路,直至学校围墙。枯水时,一湾清泓在对岸山脚下绕过,澄澈见人。此时,沙滩平整宽阔,沙滩上的体育课成了我们热衷的游戏。铁饼经常旋着进了沙中,外面看不出一点痕迹,大家排成一排弓着身子去摸。常常摸到了也不吭声,直到下课,才大呼小叫地说摸到了。年轻的、个子高高的、脾气有些急躁的体育老师许敬贵,也没有办法。
学校后山有竹林,是读书、做梦的好地方,也是早恋者的天堂。久而久之,成了一片相思林。翻过后山的石墙,便是三祖禅寺,寺为南朝所建。沿寺下山,便是著名的山谷流泉,黄庭坚筑室读书处,黄氏由此自称“山谷道人”。谷中至今仍存唐宋以来摩崖石刻数百块。
“水无心而宛转,山有色而环围。穷幽深而不尽,坐石上以忘归。”王安石任舒州通判时,坐石听泉,意犹未尽,乃与友人“拥火”夜游。三十载后,黄庭坚流连山谷,效王安石作六言诗刊于石上:“司命无心播物,祖师有记传衣。白云横而不渡,高鸟倦而犹飞。”又十年,苏轼访潜山,追思荆公,留下“先生仙去几经年,流水青山不改迁。拂拭悬崖观古字,尘心病眼两醒然”之句。
“水流碧兮如玉,山交翠兮若围。临石崖以兀坐,卧云榻而迟归”,“扶藜踏雪访梅花,小驻青牛处士家。却笑十年萦组绶,何如一夕卧烟霞”……石壁上,诗文层层叠叠,清晰和模糊交织。中国诗歌史上并不常见的六言诗,这里竟多达十几首。惜乎北宋画家李公麟摹画黄庭坚的“鲁直坐石牛图”被人凿下盗走,留下深深的缺憾。我们读书时,还没有开发旅游,周末约三五同学从后山翻进谷,嬉笑打闹,辨认石上深深浅浅的古字。然后,在山涧洗个澡,赤身躺在大石头上,望着天边云霞,向往着山外的世界。风送寺铃,太阳西斜,晾在石上的衣服也已吹干。
野中人胸中那种自然而然的历史感,就在这江山开合、林泉清幽中一点点养成。
景忠园
“浩淼潜川,巍峨天柱,壮哉野寨风光。堂堂公墓起岗峦,先烈永流芳。景忠厅,读书堂,纪念意深长。琴韵书声,一堂讲习,此乐应难忘。砺品学,健体魄,莫彷徨。立地顶天期救国,吾校寿无疆!”这首校歌,从景忠中学唱到野寨中学。
建塔护陵,非常普遍。将一墙之隔的三祖寺扩大,以寺护陵,更是便捷的事情。为什么偏偏在战火硝烟中筚路蓝缕地创办一所学校?“皖国,是源远流长的安徽文化的发祥地。战争能够毁灭的只是躯体,而文化永存,伟大的精神、不屈的信念永存。”现任校长徐汉夫如是解答了我们的疑问。
确实,文化已经改写了古皖这块土地,进入了每个野夫乡士的血液。这里是第一首长诗《孔雀东南飞》的发生地,桐城派的发祥地,黄梅戏的故乡,哺育了文化巨擘陈独秀,京剧鼻祖程长庚,小说名家张恨水,佛学大师赵朴初……天仙配、牛郎织女,民间三大爱情神话中有两个发源于此。在这片土地上,范苑声、乌以风等选择建校护陵,还有什么比这更自然的呢?
1943年,景忠建校;1947年千里跃进大别山的刘邓大军进入学校;1949年,更名景华中学;1970年,改校名为安徽省潜山野寨中学……70年,这所安徽名校,累计毕业学生3.2万名。正如我的恩师、皖国才子,已故的杨鸣钟先生题写的匾额“春风化雨”,野中学子已经遍及海内外政界、商界和学界。
如今的野寨中学,“景忠”立校之意依然清晰可见。进门处,墓园一带建筑合称“景忠园”,学校另一侧建起了景忠讲堂,校训亦为“景忠成人”。时刻提醒每一个野中人,“勿忘使命”,忠于国家。学校的方立平老师告诉我们,前些年,他和几位老师一起编写了课程《弦歌》,给学生讲述这段历史。校友们还倡议筹建景忠书院,让更多人知道这所不寻常的学校和这片山川的故事。
“万岳归宗”,天柱山上,范苑声先生的题字大气磅礴,镌刻在每位野中人心中。学校博物馆里,保留着乌以风先生的两副对联。“立极方知天地大,凌空不见古今愁”,是他登临天柱绝顶之后所书;“人生易老天难老,风月无情我有情”,是这位北大哲学系高材生,著名心理学家、历史学家临终前所作。我们久久伫立,震撼于前辈精神的崇高和伟大。
没有伟大的精神,就没有伟大的事业。天柱巍巍,潜河汤汤。野中精神,山高水长。
(作者为上海浦东新区宣传部副部长、文广局副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