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祠随记

    这个冬天去了次山西，忙里偷闲，作晋祠半日游，不料有了颇多感想。

    太原的冬天，绿色褪去后，本来就是灰蒙蒙的，一片水泥色。今年正大拆大建，就像报上说的，整个太原成了个大工地，于是尘土更其飞扬。这时来到晋祠，顿有豁然开朗之感，仿佛到了桃花源中，一派心旷神怡。

    在山西诸多景致中，晋祠是独一无二的，我过去就有这样的感觉——它有一种江南的韵味：明媚、纤秾、水灵。前两次到晋祠都是春夏季节，绿柳扶疏，清流淙淙，有这感觉不奇怪；这次是冬季，居然感觉依旧。一进园门，巨大的百年老柳绿叶垂垂，并未落尽，给人一阵惊喜。园中绿树仍多，可见这里已形成一种特殊的小气候。大道两旁有几棵1300多年的古槐，虬枝傲骨，苍劲婀娜，仰头看去，密密麻麻的枝干如网，以天空作背景，俨然一幅宋元工笔。再往前走，就是层层叠叠的大殿楼阁在无数古木中的穿插辉映之美了。就像在苏州的拙政园一样，身在晋祠，不论你从哪个角度往哪个方向看，到处都是这种精致的美，你几乎很难找到一处被建园人疏漏的地方。

    我总是爱将晋祠与江南园林相比，因为我觉得，它们之间确有共同的建园理念，它们都以精致为美，而不像颐和园那样，以大为美。当然，它又明明白白不同于苏州园林，它是北方特有的美，属北国江南，是一种更显阔大的精致。

    我以为，晋祠与苏州园林区别有三：一是它依山而建，借着山势的起伏，层次更为分明，尤其是进入园子的后半部分，从圣母殿往上看，那前后上下烘托的气势就更迷人了。二是毕竟北地面积富裕，大殿小阁，均极疏朗，整个布局从容大度，虽仍强调精致，却没有苏州园林的逼仄局促。三是它更为古朴苍老，虽青翠仍在，却是老树逢春的气息，即古人论画所说的“苍润”，这是最让人动容的。其原因恐不全在建筑，更在那些老树，如圣母殿前的两棵周代柏树，树龄竟已超过3000年，此等尤物，在苏州园林是不可能有的。

    当然，晋祠最大的亮点，还是圣母殿的宋代泥塑仕女群。我来晋祠三次，第一次约在十五六年前，那时还能步入左右侧殿，与泥塑仕女仅隔一步之遥，可细细观赏。这些塑像，真是中国艺术的顶级精品，姿态之活，表情之细，让你在惊艳之余，无以言表，正可谓“妙处难与君说”。看着这些作品，会发现当初梅兰芳、郭沫若的大赞大叹，实在不是虚言。梅诗《晋祠颂》中有“宋塑群像，体态轻盈，一颦一笑，似诉生平”之句；郭诗《游晋祠》的末联就是“倾城四十宫娥像，笑语嘤嘤立满堂”。可惜5年前，再到晋祠，兴冲冲奔这些塑像而来，却被拦在门外，只能在殿门外隔栏远观，只看到四五米外的侧影，光线越往里越暗，所以其实只看到了最靠门的那一两位的侧影。这就等于没看，根本谈不上观赏。这次去，当然更是如此，因冬季日短，时近黄昏，更看不清了。于是我想，为什么不能在园林中辟一个影视室呢，让那些有心观赏泥塑仕女的游人，在满怀缺憾的时候，从影视中细细看一看泥塑之美，不也能聊作弥补吗？如在园中另搞一套原样大小的精仿泥塑，让人尽情观赏、拍照，那就更好了。现在技术先进了，这些应是能做到的。不过既要复制，质量一定要保证，决不能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这是事关中国顶尖艺术之品位的事，万不可以粗糙的“山寨版”代之。

    其实，不光是晋祠的泥塑，这恐怕是古老景区所面临的一个很普遍的问题。永乐宫的壁画现在不知还能开放近观否。即使能，不久之后，说不定也要将游人拦在外面的，因人来人往，破坏性确实不小。敦煌壁画，听说很多现在已经不让看了，这也能让人理解。壁画不似油画，泥塑不比铜雕，在游人如织的环境中，风化的速度真是惊人的。然而，我们难道不能在原地另做一套复制的精品吗？游人既能在门外远观原址或原件，又能在原地细赏同样比例尺寸并同等精美的复制品，那心境，总比只被挡在门外什么也看不到，要好上不知多少倍吧。过去敞开大门让人随便看，那是只考虑到游人却没考虑到文物的损耗，是只顾今人而未顾及后人；现在干脆把人一挡了之，是只顾后人却不顾及今人。二者表现不同，其片面性则一。难道就不能两方面都想一想？今人也是人，他们也是重要的，考虑到这一点，相对两全的办法总还是有的。

    若干年后，当我再游晋祠，能否重睹那满堂芳华呢？我不敢确定，但我希望能够。

    （作者为作家、学者，《文汇报·笔会》原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