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文学如奔腾不息的江河,旺盛而急速地前行着,沿途留下丰沛的精神印记,折射着中国文化的诸种特点。回首2013年,就会清晰地发现,文学创作繁荣之品质、生态、影响等呈现出的样貌鼓舞人心。
梦想
梦想是回荡于2013年文学天空上最嘹亮的声音。它照亮、温暖、穿透我们的精神世界,一路集聚着向上的力量。
贾平凹的开年之作《带灯》让读者与一个怀揣理想的女性惊奇相遇。她以自己的青春与聪慧,每天面对矛盾杂陈的基层农村,像带着一盏灯在黑夜中巡行,每天一睁眼就必须处理大量无从脱身的杂乱俗事,但内心却不断地向更高境界飞升,这是因为她有梦想和精神追求。贾平凹想通过这个可爱的乡间女性,探讨当代中国人“怎样能活得尊严和自在”。作品结尾处,无数萤火虫聚集发光的意象预示着梦想聚集的力量——只要无数人的梦想都能升腾起来,美好的前景迟早会变为现实。
现实是由建设者的梦想托举和造就的,辽阔土地上的日新月异,永远延伸着不朽的梦想。多次出入格尔木的老作家王宗仁在散文《青藏公路三过格尔木》里惊叹古老高原的巨变,他说三条过境路既记载着格尔木的历史,更交汇了时代前进的足音——“格尔木穿过了长长时光的隧道走到改革中诞生的这条柴达木路上,犹如一个中年汉子,虽然寒霜打湿了衣襟,赤脚上沾着新鲜泥巴,但却抑制不住满脸豪情奔放的笑容!”这种豪情属于时代的梦想。而无论是何建明的《心声》、黄传会的《国家的儿子》,还是李春雷的《我的中国梦》、李玲修的《乒乓中国梦》,均透过当代最美中国人既往的梦想与追求,倾力谱写中国梦的英雄乐章。“这个现代化的世界,某些方面,还是一片荒漠,等待着我们去开发的美丽,还有很多。我们需要一个新的梦,需要一个新的中国梦。”在诗集《中国梦》里,八旬老诗人严阵这般表达对全新生活的畅想。在现实的巨变中,成功总是属于那些脚踏实地的劳动者。王宏甲、刘建的《农民:中国一户农民的百年历史》通过一户农民的百年历史足迹,追述他们的奋斗历程,探寻他们的精神嬗变,从当代农民的悲伤与欢乐中,清晰地勾勒出了百年来中国农村历史性进步的图景。
今天进步的图景是梦想的召唤,是历史的回响,善于从历史经验的书写中探寻与肯定未来方向的人,最懂得梦想的意义。年逾八旬的徐怀中以纪实文学《底色》,记下自己赴越南抗美前线采访的所见所闻,以便人们更加清晰地认识发生在北纬17度线的那场战争,在“随手触摸时空的纵深,俯拾流云逝水”中,从容不迫地思考着战争、和平、人类未来等重大问题。是的,在战争年代身受其害的人们、经历了战争“长考”的人们,到底应该怎样面对未来?战争是人类梦想的最大敌人。消除这个大敌,应该成为人类必不可少的坚定选择,作品并没有提供现成的结论,而是有力地激发人们面向未来、放飞梦想的精神感受。
岁月
岁月是人类的专宠,文学与岁月向来有着最密切的关联,岁月流逝中人类精神的旺盛或委顿,为文学书写提供着连绵不绝的资源。岁月、时光及与人生的关系,是2013年文学创作又一重要主题。韩少功的《日夜书》巧妙构建了一个时空网格。从时间的纵轴上看,文本是对知青一代受到磨难的回望,而在横向的社会变革中,则呈现出同时代人情感世界异常斑驳复杂的样貌。作品与南帆的《历史盲肠》一样,绝非简单意义上的知青文学,而是感慨沧桑的岁月之书、刻画人内心的精神挣扎之书,怀想、反思、悲悼、反讽的暗流,令作品气质超拔。项小米的《记忆洪荒》,以军旅生涯出身的女主人公许北北的生命轨迹为主线,描画出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到当今的广阔社会生活。作品试图告诉人们,即使在荒谬的年代里,仍然有年轻的生命和美好的爱情在顽强成长,正是在特殊年代里形成的信仰和人格,伴随了50后们坎坷跌宕的一生。迟子建的中篇小说《晚安玫瑰》,写了一个与哈尔滨岁月流逝同在的犹太老妇人吉莲娜,身世凄苦的赵小娥借住在她家,吉莲娜以宗教的虔诚和忏悔,完成了自我救赎。从赵小娥的身上,可以清楚地看到物质主义重压下失去理想的现代人难以挣脱的精神困境,昭示我们需要警惕理想缺失造成的灵魂扭曲。
文学要对抗时光的侵蚀,必须有效抵达人的精神世界,作用于人的灵魂,这对任何时代的作家都构成了考验。如何处理阔大、饱满的现实,如何处理人在岁月流逝中经历的一切,如何让艺术追求上的回应真正及物和有效?金宇澄的《繁花》格外出人意表。作家说自己立志做个位置很低的说书人,“宁繁毋略,宁下毋高”。文本看似饮食男女、众声嘈杂,飞短流长、市井百态,实则浮现时代变迁中人的精神轨迹,见出中国人的性情和处事方式。那些茶饭、言谈、坐卧、行止,透露的是现时世相的丰富信息,岁月流逝中人的精神气度、行为冲动统统隐在文字的背后,一如题记所说:“上帝不响,像一切全由我定……”
岁月的流逝同样是诗的永恒主题。诗是人的精神世界的盐分与营养,谁都逃脱不了岁月的照拂,有诗歌的洗礼,人的精神世界才会格外滋润。2013年中国天津诗歌节上,一位叫姜华的诗人以咏叹岁月的组诗《中年书》动人心弦。诗里说:“我中年的视野里 景物开始浑浊/一头牛或一只黄羊/没有多少区别 多少次我试图/滤出体内的泥沙 暗伤 和无奈/去市场廉价发表/又被中年的矜持驳回。”中年人的人生感慨跃然纸上。格绒追美的《时间之歌》对时光有这样可爱的诗句:“没有父母/却无边无际,无处不在/时间的生命像海洋/没有出生,也没有灭亡。”在无边无涯的时间中,生命的运动或生长,精神的旺盛或枯萎,都在静静地见证、绽放中汇入绚烂笔端。但90后莫小闲的伤逝让人意外,其组诗《时光书》有一首《锁骨》云:“我的锁骨被一个男人藏起来了/这个男人又被时光藏起来了/裙子和丝巾挤满了衣橱/它们只知道/回忆的藏身之地。”挥洒的是一个青年人天马行空的才情。
才情与2013年文学的光荣同样属于青年写作者们。70后、80后已经在身后留下了出征良久的可喜足迹。良好的知识储备、思维养成等,使得像冬筱这样的新人可以尽快超越肤浅的生活记录。他的首部长篇《流放七月》直面“七月诗派”中的历史人物,既有怀念也有质疑,讲述了追问、理解和继承的故事,并且跨越大半个世纪,用四条交叉融汇的线索,不断丰富着小说的肌理,意在启发当代年轻人正确面对家庭经历的创伤,不要遗忘中国人在20世纪的共同历史,使“精神奴役创伤”不在青年一代身上重演。祝福这些文坛新晋力量的旺盛生长吧。
真相
探寻真相是人类的天性,由于文学这个触角的存在,真相散发出格外奇异的光亮。在历史与现实的长河里,永远隐藏着不为人所知的能量。它们就是由真相构成的,等待着敏感者的开采。或许人们倦于虚构的冷艳、甜腻,或许真相可能更具诱惑力吧,总之,真相的揭示、重述,已然成为2013年的重要文学现象。阿来的《瞻对:终于融化的铁疙瘩》讲的是两百多年间康巴传奇中一段段曾经被遮蔽的历史真相。“瞻对”原为四川甘孜地区康巴汉子集居地,藏语是“铁疙瘩”的意思。清朝政府、民国年间,都有多方力量以不同的方式发兵征讨这个只有县级建制的弹丸之地,但均不得善终。1950年,解放军未经战斗便将此地解放,瞻对这块“铁疙瘩”轰然融化。作品通过土司部落两百余年的风云,再现川属藏民的精神传奇和坎坷命运,文字扎实细腻,气息灵动,时有机锋。在梳理这段历史时作家感叹:“是啊,和平时代,刀箭都隐退了。历史前进,一些器物的退场自是必然,但何以连宽阔蓬勃的精神也一起狭窄委顿了。”这颇为引人深思。
精神真相的力量永远超过事实真相所能提供的一切,当一个特殊的年代过去之后,随着时间流逝而累积起来的精神财富,往往会成为传达恒久价值的持久见证。《大师的背影》作者侯钰鑫以亲身经历为素材,细致回望上世纪70年代自己与在河南辉县接受“改造”的郭小川、李凖、崔嵬、启功、赵丹、浩然等文艺界人士相处近5年的往事。从这些名人们某个人生“节点”入手,将他们各自的命运历程交织串联起来,不单记下种种人生侧面,更刻画出精神面貌,“他们在那个盐腌水泡的‘革命’岁月里,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的理想。艰难的时代,终于成为他们的人生财富,让他们得以把自己和自己的艺术锻造得更加完美”。这部作品为那些闪亮动人的人性细节、可爱而耐人寻味的瞬间做了精彩的备忘。
真相不仅有温度、有重量,而且往往锐利、刺眼。在2013年的文学世界里,作家们和盘托出的真相告诉世人,在中国辽阔的大地上,千百万卑微的人们艰难地生存着,他们出自一个个无名村庄、一条条细小河流、一座座贫瘠高山,手上升起了大都市的繁华,心里却失去了故乡的依托,迁徙、流汗、挣扎几乎是唯一的命运。比如丁燕在与南方那些潮湿大工厂里的女工们,肩并肩劳作与生活后写就的《工厂女孩》,不单真实刻画了卑微生命顽强挣扎的姿态,传达出五味杂陈的真实信息,而且力图定格打工妹们的可爱性情。孙惠芬的《生死十日谈》细心聆听精神苦闷无告者的心声,记下那些寻求精神出路的农村自杀者的真相,试图“让人们看到农民的尊严和高贵的情感,看到他们在黑暗里向着光明的挣扎,看到他们的坚韧和坚强以及自我救赎的力量”。葛水平的《河水带走两岸》对农村现实复杂性的大量发现与捕捉,让人感觉到了都市化进程中人、环境、传统等付出的高昂代价,敲起刺耳的警示之钟。梁鸿的《出梁庄记》则在“算命者”贤义的身上,看到还有一批人能够保持一种与现代精神并行的独立姿态,并拥有某种尊严。所有这些会有助于世人更好地思考自己的存在。
(作者为中国作协创作研究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