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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3年12月20日 星期五

    域外丛话

    君子们咖啡馆

    陈丹燕 (上海) 《 光明日报 》( 2013年12月20日   16 版)

        我在前往伊斯坦布尔前,辗转拿到了君子们咖啡馆的地址,在老城区,苏里曼尼清真寺不远处。土耳其文的地址,由于不理解单词的意思,显得非常不真实。

        它吸引着我一定要去寻着,因为这个咖啡馆据说建于16世纪旧咖啡馆的原址。当时,咖啡作为来自非洲的喷香饮品刚刚进入奥斯曼时代的伊斯坦布尔,并在伊斯兰世界里流行开来,成为帝国饮品,这座城也还叫君士坦丁堡。从游客手里看到过一张关于这家咖啡馆的照片,照片里的咖啡客,未见眉飞色舞地高谈阔论,倒是大都沉静地埋头抽着水烟,烟雾在昏暗的光线里轻绕,乳白色的。他们面前的小矮桌上,放着描金小杯盏,小盘子里横着一柄银色小勺子,这仍旧非常奥斯曼,与维也纳皇宫城墙外的中央咖啡馆里的牛奶咖啡相比,秀气隆重了好几倍。想必那小杯盏里就盛着传说中夺人心魄的浓香土耳其咖啡。18世纪咖啡渐渐传到维也纳,波兰人开了维也纳的第一家咖啡馆,号称伊斯兰酒。

        我在欧洲旅行了20年,记不得曾在多少家有名的咖啡馆里逗留过,维也纳的、巴黎的、威尼斯的,或者圣何塞城里的本地老店。这么多年下来,我总是以为自己对咖啡馆的源流,好像高中的历史课代表对世界史那般理所当然地熟悉,带着朴素却旺盛的求知欲。直到要去伊斯坦布尔,我才了解到,这里不光是咖啡走出非洲的第一站,这里不光将一种神秘的药用剂变成了大众饮料,它还使得咖啡从此走向欧洲和全世界。所以,我一定要去那家开设于16世纪的君子们咖啡馆。

        君子们咖啡馆留存着的地道奥斯曼情调,对我来说真是个模糊不清的影子,好像桌布上一小块早已干硬的牛奶渍,若有若无。

        我本来想在伊斯坦布尔找个细密画师傅,教我一下奥斯曼细密画,但细密画师傅对如今遍地的奥斯曼情调很不满意,她说经历了奥斯曼末年无可救药的腐坏和凯末尔时代对传统的抛弃,土耳其细密画如今已沦为游客手信,不足一提。这个说法打击了我的细密画旅行计划,并且让我对奥斯曼情调抱有疑虑,就像我不懂伦敦画廊定义的东方情调一样。

        因此我一定要去看一看那家和奥斯曼有关的君子们咖啡馆。

        16世纪的奥斯曼咖啡馆并不叫咖啡馆,而叫读书房。奥斯曼咖啡除了帝国饮品以外还有一个别称,叫思想家的牛奶。因为人们去咖啡馆做两件事:喝咖啡,读书或者论道。咖啡馆里总有足够的书籍让人阅读,同时一边喝着能令人兴奋并感到自由的有渣咖啡。那是一个产生思想并交流它们的地方。当时,这是个肃穆高尚的公共场所,是君子们去的地方。正因此,后来再开咖啡馆的时候,就为它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君子们咖啡馆的入口是一个小小的古老墓地,夏末黄昏灿烂的光线里,菩提树下古老的圆柱墓碑上方,雕刻着一卷象征着知识者的包头巾。奥斯曼帝国时代的伊斯兰知识分子,常追随他们的穆圣,穿阿拉伯长袍,并缠包头巾。所以他们去世后,墓碑上也允许刻上包头巾作为荣誉。

        君子们咖啡馆里坐满了人,和我曾经从照片上看到的一样。

        人们大多抽着水烟——据说它来自印度,它的土耳其名字是个波斯单词,椰子,因为印度人最早用椰子壳里的椰汁当水,抽起来满室甜香。如书上所说的那样,在奥斯曼帝国的末年,咖啡馆里开始有人抽印度椰子烟,于是,喝咖啡与抽水烟渐渐联系在一起,成为奥斯曼咖啡馆里特殊的景象。

        四周高高低低挂满了阿拉伯灯,那是五彩的沉郁灯光。四壁上还挂满了波斯地毯,丝做的,羊毛做的,棉线做的,各种各样古老的花纹。院子靠墙的大铁炉上,排列着七八只热气腾腾的小黄铜咖啡壶,当里面的深棕色糊状液体开始咕嘟咕嘟冒出泡泡时,伙计就抓住长柄拿下来,倒进咖啡杯子里。我要的是微甜的口味,伙计一开始就在里面加了糖。但许多当地人并不喝咖啡,而是喝土耳其红茶,它也被盛在一只古色古香的玻璃杯子里。土耳其语里的茶,用的是汉语发音,CHA。也如书上说的那样,在奥斯曼末年,人们开始改变口味,更多地喝茶,而不是咖啡。但很少有人知道这种口味的改变,与奥斯曼末年的颓败之间的联系。

        咖啡馆提供一小杯清水,人们可以先用它漱清口腔,令味蕾更清爽警醒。这个传统被带到了意大利,意大利的古典咖啡馆至今仍用小银托盘给客人送咖啡:一小杯清水,一小杯咖啡。不过,这里的游客们在喝完咖啡后,用它来清除口腔里残存的咖啡细末。这些细末对喝惯了过滤咖啡的人来说,好像吃了生面粉一样。

        我座位边上的一个年轻女人正在专心用咖啡渣算命,她的同伴面色严肃地观望着,她们后来也仔细查看了我杯子里的渣子,在斑驳的咖啡渣子里她们认出一颗心,一个57的数字,和一根正在离去的魔鬼的尾巴。然后我们对它显示出来的一个东方人遥远的命运,展开了热烈的讨论。书上曾记载过,穆斯林们并不喜欢用咖啡渣算命,这是女人们在家里玩的游戏。

        一位穆斯林青年否认用咖啡渣算命是土耳其咖啡馆的传统,他说,咖啡馆曾是充满思想的地方,人们可以在那里热烈地讨论古兰经,但不可能违反伊斯兰传统,在咖啡馆这样的公共场所里算命。“这一定是奥斯曼末年时才发生的事。”他断定,“那之后,许多事改变了。”他的声音里有着某种哀愁,让我想起帕慕克的那些书。

        环视四周,如今这里没有书,一本都没有。是的,有人沉思,有人的脸被苹果手机显示屏上射出的光照亮了,有人专心于水烟在口腔粘膜上留下的微麻,没有一个人在看书。

        这就是如今的伊斯坦布尔咖啡馆,一间为追忆古代君子们,却不得已地展示了奥斯曼末年情调的咖啡馆。

        我在抽水烟,小心翼翼地,它看起来非常柔和无害,而且加了苹果,有种清新的香味。但实际上它会令人醉烟。我在喝咖啡,土耳其咖啡原来不是想象中的意大利浓缩咖啡那般的浓烈,由于没有牛奶,它也不够香甜柔和,准备好接受爆炸般重口味的舌头失望地在充满细末的咖啡里摆动着,它好在是滚烫的。我想起了玛奇朵咖啡。玛奇朵这个词的意思是“被牛奶污染了的咖啡”,想必,这样的形容来自土耳其的咖啡价值观。

        土耳其咖啡是不需要牛奶的,只是我一时不能适应它的口味,甚至它的份量。在满嘴都是渣的时候,我心中还在疑惑,“喝完了?”

        (作者为上海作协专业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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