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湘夫人写给她情人的诗。湘夫人的身世既不可考,作为局外人,我们当然无从,也许更无必要对她的情人有更多的“考订”。说真的,即使我们真有这个隐秘的愿望,想对她的爱情寻根究底,但我们能做得到吗?还是断念吧。要知道,爱情有它特定的空间,它只发生在两个人之间,它具有永远的私密性。
作者是个隐身人,她半遮半掩,含而不露,如真似幻——似是伫立月下,似是藏身花丛,又似是飘然云端。愈是如此,便愈是诱人遐想。想象中的湘夫人一定是举止优雅、多情善感的人。不然,她怎么可能写出那么感人的诗篇?爱她的和被她爱的人真是有福!
其实我们不必太拘泥于事实的如此这般,诗歌多半属于虚幻和想象,诗歌重的是情感,不重事实。诗歌说的,说有就有,说无可能就无,我们也不必太把诗人的说事认真了。当然,这是一般的“通论”。事情落实到湘夫人的这些情诗,看她的那份认真的快乐和幸福,那份彻骨的痛苦和伤悲,看她为了得到爱和因为失去爱的那份要死要活、丧魂落魄的样子,你就不能太不把它当回事了——她是真实的。
这个女人是情种,她的生活的整个魂儿,就是爱情。爱情给她灵感,爱情使她美丽,爱情让她年轻,爱情就是她的命。可以这么说,她是为爱而活的,她几乎一生都在恋爱!她爱得真挚、大胆、无所顾忌,一副我行我素的气派。我读湘夫人,内心艳羡那些被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同时,又被她那奔涌的和磅礴的激情所烧灼。我欣赏她的情意绵绵的私语,更欣赏她天老地荒的倾诉!
不由想起一句古老的问话:“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在情感被普遍地沦为游戏的今天,湘夫人的情诗以及这些诗所传达的纯情的,甚至有点古典的意蕴,总给人以“恍若隔代”的怀旧的伤感。
这些诗篇片断地、接力棒般地辗转到我手边,其间数易其人,而且来人总是诡秘地说:“坊间寻得,作者不明。”但却是毫不含糊地嘱序于我。友情为重,我岂能辞?
这个神秘的湘夫人是谁?
犹忆当年读《红楼梦》,总忘不了那个充满诗意的场景:憨湘云醉眠芍药茵。当日众姐妹给宝玉过生日,湘云酒醉花丛之中。众人闻讯一路寻来:“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嚷嚷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
这是此书最让人着迷的一章。这园子里汇聚了当日最有灵气的、集美色与智慧于一身的年轻女子,黛玉的痴,宝钗的惠,平儿的俏,妙玉的雅,晴雯的黠,曹雪芹独独把“憨”字送给了这位醉眼惺忪的史湘云,可谓一字而境界全出。也许现实中的湘夫人就是这样一位美丽、聪慧、奔放而率真的,聪明又充满“憨态”的女性;也许湘夫人心仪的竟是这位从来咬音不准、满口“爱哥哥”的史小姐!也许她的笔名“湘夫人”竟是从湘云小姐那里“顺”过来的?一份材料说,大凡七分聪明又带着三分“憨态”的女人最可爱。
我读湘夫人,当她沉浸于一杯浓情蜜酒的爱恋之中,我感动于她那刻骨铭心的痴迷;当她全身心地投入她的所爱而又无可补偿,她的自制与镇定,以及化解哀痛的能力,又令我异常惊讶她非凡的坚韧。多情多义的女人,侠骨柔肠的女人,她也许不属于我们居住的人间,她或许竟是仙人——她是上帝的女儿,她住在湘江澧水之间那植遍兰蕙的香巢里,她也住在《楚辞》中,梦幻般行走在屈原的心间笔底。
此刻秋风乍起,木叶飘落,有人在湖滨等她:沅有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醴浦。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屈原《湘夫人》句)
情人的馈赠,她的凝望和等待,在江中,在河岸,这就是恋爱中的湘夫人,也就是我们亲爱的湘夫人前生的爱情诗。
我现在手边的这一百余首情诗,生动地保留着属于今世的湘夫人恋爱中的脉搏与体温。写作一如她的为人行事,真性情,无遮拦,肺腑之言,感天动地。她的诗是心有所感,笔走天涯,不求文饰,全写心情,也许匆促,也许简约,的确是情之所至,临纸忘言。此乃人之常也,毋庸苛求,何况是热恋中人!
读湘夫人的情诗,要紧的是一个“真”字。相遇是一种缘分,相遇是浪漫的,相遇更是美丽的。
(作者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