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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3年11月29日 星期五

    人生三昧

    多言与寡言

    陈蔚文 (南昌) 《 光明日报 》( 2013年11月29日   16 版)

        母亲的话近年来越发多了。有时我们大半天共处一室,她的话似乎从没停过,像拧开的水流漫卷过整间房,一不留神,我便卷入旋涡中。一旦说起来,瘦弱的母亲总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有着好体力的人。婆婆在世时亦是个爱说的人。她的人生经历并不复杂,所到之处也不多,可她说了一辈子,与亲朋,与邻里,包括住院时结交的护士。一根针,一缕纱,都有着广阔的说道。

        两位老人每每碰上,真是一相逢便胜却无数——说者不倦,听者不厌。这样的辰光对她俩都是愉悦的,如果手边再剥着豆子或择着菜,那画面真近乎完满了。聊天,对于她们来说,是种比保健品更有效的滋养,在回旋往复的“说”中,她们的人生得到梳理、交流与认同。

        她们又让我想起在公园或菜场遇见的那些老妇。即便年纪大了,她们凑在一起交谈的样子依然让人想到闺中姐妹,总有说不完的体己话。再糟糕的人生,在这些体己话中大概也能获得一些安慰。

        不爱说的人,当他们老了,又该从哪里得到慰藉呢?他的“说”要落在语言之外的什么地方?影视、书、植物,又或其他什么,甚至一只养出情分的猫狗——不说什么,但有一种超越类属的彼此关照和相知,有时也胜过千言。

        有一次,我特别想和一位女友说说心里暗藏的一段感情。若干次都没有寻着合适的契机,话已滚到舌尖,又咽下。一次,她和我闲话了几句后,突然说:“其实……”她看似什么也没说,其实一切早已明白,只是在斟酌如何与我说。她以一名旁观者的清醒明了,我和他不会有交集,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我庆幸自己没说出那涌到舌尖的话,它保全了许多……

        有些寡语者并非真的寡语,如我姐夫。外人看来,他是个典型的寡言者,白天的职业是建筑师,除了工作伙伴,他和多数人都无话可说。然而和我姐在一起时,他不仅大有话说,甚至成了一个幽默的人。这世上也许没有不爱说话的人,只看遇到谁。

        记得一次和少言的朋友在车里,车程一钟头左右,我们几乎一声不吭。我原本怕冷场,想找些话题,后来发现这寻找是不必要的。对于一个少言者,在他不想说时,保护这种沉默是种善举。

        碰到少言的人,也别轻易下定义,别轻易惊扰他的沉默。在另一个空间,他或许是个极爱述说的人,他此刻的沉默只为了把话都留给某些人,甚至某一个人。

        认识一位健谈者,凡他在的场合,总是热闹至极,热的冷的雅的俗的笑话都能来,常能把大家逗得前仰后合。座中女人无不羡慕他的太太,那该是多么轻松快乐的家庭生活啊!事实却非如此,他太太告诉我们,他在家根本不爱说话,更别说讲笑话,无非看报、上网、看电视,对太太的话,问三答一,要么干脆不吭气。是因为在外头透支了话语,还是因听众太少呢?有些人,听众越多越有说话欲,那是一种陶醉其中的表演。

        众声喧哗中,也一定有只充当听众的,或者,他根本没在听。他只是坐在人群中,想他的心思,永远不为外人道的心思。

        福楼拜说:“一个人大爱文笔,就有看不见自己写什么的危险!”是否也可以说,一个人太爱说话,就有听不见自己说什么的危险?在公众场合,说得太多的人常是这样,他们用喋喋话语架空了自己。说得少的那人,心里并非没话,只是他对说出的场合、对象都有自己的要求。

        “节约词,节约与人的接触,节约和这个世界的关系”,世上多些这样的环保者,挺好。

        (作者为70后作家,已出版多部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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