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梳发髻的。她每天早起,不论多忙,第一件事就是坐在梳妆台前梳理她的头发。这时母亲十分恬静,她把发髻打开,让长长的黑发披散开来,她先用篦子篦那头发,理顺,去掉乱发,然后用刷子给头发上油。那时妇女没有如今这么多的发膏、发油和洗发水。母亲用的是福州女界通用的一种植物的皮层。将专门加工过的、刨成薄如蝉翼的树皮内层,泡上清水,直至融成胶状的液体。那是一种野生的植物,当时我能用福州方言叫出它的名称,后来年代久远,忘了。现今家乡的老人,应该还会记得的。
这种奇异的胶水是母亲那一代女性的最爱,是发油,是发胶,也是染黑剂,一物多能,是她们的闺中密友。这种染发剂,是经由游街的小贩包装叫卖的,很便宜,有一种天然的清洁。它让母亲的头发一下子油黑发亮起来,不夸张地说,此时真可谓“光可鉴人”。
上过发胶,母亲照镜子,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鬓角、发梢、额前;一切妥帖了,她开始把头发绾成束,攥紧,盘成髻,套上黑丝网,最后一道工序是插上银笄。母亲梳好发髻之后,每天总不忘在发髻上边插上一束鲜花。手边若缺鲜花,她平日也准备了许多可供随时挑选的绒花或绢花来替代。这些人造花,都是非常精致的工艺品,戴在头上随步摇颤。当日里商业并不发达,这些做工精巧的饰花,也是游街的商贩挑到家门口叫卖的。每当此时,妇女们便争先恐后前去挑选,这是家乡妇女平静家居生活中的一个节日。
晨起梳理头发是母亲一天生活的开始,这是一个庄严的、郑重的、也非常审美化的开始。其实,并不是母亲特别爱美,这几乎是福州妇女的时俗。福州的女性平日理家忙碌,但在发饰上用的工夫却从不吝啬和含糊。头发梳过,一般妇女都爱在鬓角、发髻上插上时花。福州妇女发间的鲜花,既取香气,又是装饰,是女界的一道秀丽风景。
遇上传统节日,或是生日聚会等应酬串门,就更加考究了。女人们会用清晨街上买来的茉莉花(或是含笑花)串成花环,把发髻团团围住。看上去,黑油油的发髻被白色的茉莉环衬着、烘托着,亮晶晶,光闪闪,满世界柔美的光亮。福州青年女子爱花是出名的。那时都穿旗袍,她们除了以鲜花为头饰,总不忘将白玉兰串成花串,坠挂在旗袍斜襟的腋下。这种天然“香水”也许不光是福州一地女子的爱好,大抵南方各地都是如此。
因为洗发麻烦,母亲不是每天洗发,平时她会十分爱护头发,保持清洁。洗发对于母亲而言,无疑是隆重的仪式。这时她会放下一切家务,用上大半天来打理。她先用热水烫洗,打上肥皂,然后用温水冲洗。这时母亲便会叫上我,让我手提水壶,缓慢地让温水从头上流下。水若烫了,母亲会让我兑上一些凉水。冲洗不是一遍,而是反复多遍。那时我做这活计,往往会不耐烦。现在想起,要是时光能够倒流该有多好,我一定会耐着性子感受母亲的快乐!水浇过几遍,母亲披散头发,让风把头发慢慢吹干。而后上发油,洒上花露水,再挽髻。
母亲梳头洗发的场景十分动人,年幼的我记得真切。当年母亲大约是五十岁上下,却依然黑发如丝。南方的妇女往往即使过了中年依然有如黛的黑发。在家乡福州是如此,闽南和台湾也是如此。那年去西双版纳,在傣家的寨子里我仿佛回到了家乡福州:这里的妇女即使过了中年也都不发胖,依然保持着苗条的身材,而且,她们全都是一头乌黑的头发。更让人惊喜的是,她们的发髻上、胸前、腋下都缀满了鲜花。所不同的是,她们穿的是筒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