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为一个充满活力的新兴经济体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国际友人来华工作。近日,笔者采访了数位在北京工作的德国人,听他们讲述在中国的经历与感受。采访过程中发现,“陌生”是他们描述中国见闻的一个高频词汇。“陌生”在他们的语境里有什么含义?在“陌生”的背后隐藏着哪些文化态度?
接受采访的大多数德国人来中国之前,都认为中国是个陌生的国度。它远在千里之外,有着和西方迥然不同的传统,而且在西方舆论中被异化了。建筑师扬(化名)说他和妻子的共同愿望是去国外工作、生活,体验不同的文化。他们曾在旧金山、悉尼和迪拜工作过,这些地方的异国风情给他们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但中国却不在他们的计划之内。扬曾出差到中国,看到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和西方完全不同,生活质量不如西方高,而且英语不是通行的语言,如果不是工作需要,扬夫妇是不会主动来“陌生的”中国的。“陌生”和它的近义词“不同”的差别在于,并非所有的“不同”都被归为“陌生”。美国、澳大利亚和阿联酋,同样是外国,唯独中国被扬标记为“陌生”,让他敬而远之。这一区别体现了扬对“不同”的接受程度:他乐于了解和西方文化相近的不同文化,和与西方差别较大的东方文化则保持距离。
由此可见,“陌生”这一表述体现的是一种态度,是观察者与被观察者的关系。同样的东西,在一些人看来是陌生的,在另一些人看来就不是。比如对于在德国乡下长大、小城市工作的机械制造师弗里茨(化名)来说,北京太大了,德国的大城市与北京相比都成了小县城。这个超大城市的喧嚣拥挤、空气不好、人情冷淡让他十分不适应。他说自己十五岁的小儿子也同样厌恶大城市的生活,并把自己的不适应归结为对中国文化的不满,把城乡生活的不同归结为东西方文化的不同,从而对中国这个“陌生的”文化产生了抗拒的心理。但80后的建筑师卢卡斯(化名)认为,与小城市相比,大都市提供了更多的机会与选择,是他一直向往的。北京年轻人多,休闲娱乐生活也格外丰富多彩,他在这里如鱼得水,玩得十分痛快。他甚至觉得,世界上所有的国际化大都市都差不多,一直在大城市生活的他在北京没有感到什么不适应。对比弗里茨和卢卡斯对于北京的态度,我们发现,陌生不是事物固有的特征,而是一种诠释事物的方式。
随着在中国生活、工作时间的增加,接受采访的德国人慢慢发现,“陌生”和它的反义词“熟悉”是辩证的关系。两者相互依存,把其他的文化定义为“陌生的”“别人的”,就要先知道什么是“熟悉的”“自己的”,所以与陌生文化碰撞的过程,也是反思、了解自己文化的过程。弗里茨说,在与外国顾客、供货商打交道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德国式工作理念不是理所应当的,比如对于合同的看法。他说,德国商人认为合同是一成不变的契约,约定一旦变成了白纸黑字,就要严格执行。而中国商人认为合同只是行动的大概框架,条款的落实可以根据具体情况有所变动。之前,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工作方式是德国特色的,接触到其他的文化才知道,同一个目标可以通过不同的道路到达。文化是一只看不见的手,不知不觉地给我们的思维和行为方式塑形。只有接触了不同的文化,自己文化的束缚力才会浮出水面。
另外,“陌生”与“熟悉”之间的界限是流动的。再陌生的文化,一旦真正了解了,陌生感就会瓦解,原来陌生的就变成了熟悉的。德企高管迪特里希(化名)在采访中说道,在他决定来中国之前,他身边的朋友告诉他不少有关中国的负面信息,这让他们一家人在做决定时十分为难。最后,他们相信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要亲自来感受中国。来了才发现,中国变化之快,使大家之前的刻板印象都失去了准确性。比如在他来中国之前,他和亲人朋友对中国的印象还停留在上个世纪,以为中国人都穿统一的蓝色中山服,自行车大军占满大街小巷。来了他才发现,现在的中国人也能充分展现自己的个性,而且中国与德国无异,已经是一个汽车王国了。他说,虽然在中国的生活不如在德国舒适,但让他欣慰的是,他没有错过见证中国发展奇迹的宝贵机会。
迪特里希还说,在中国这三年里最遗憾的是语言不通,他不能读中文的书报,也不能和当地人交流。没有语言,就没有打开文化大门的钥匙。比如他曾两次去戏院看戏,因为听不懂台词,也没有找到介绍中国戏曲常识的英语资料,他始终没有明白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交流与理解,陌生始终是陌生的,匆匆经过的人成了浮光掠影的看客。有人失望之下,干脆重回自己熟悉的文化,和陌生文化划清界限。德国驻京记者沃尔夫冈(化名)说,由于语言和生活习惯的差异,很多在北京生活的德国人不能融入中国人的圈子,便只和德国人或欧美人交朋友,慢慢地形成了“德国人团体”。虽身在北京,但他们吃的是西餐,说的是德语,参加的是西式娱乐活动,一有机会就回德国度假,他们冰箱里甚至还有从德国带过来的牛奶、奶酪等食品。对他们来说,中国只是出差目的地,而家始终在德国。不主动适应他国文化,就只能徘徊在陌生文化的门外。
德国40年代的音乐剧《陌生人》里,老师问学生什么是陌生人,学生们的回答成了广为流传的经典:
“马科斯:陌生人不总是陌生人。
老师:为什么?
马科斯:陌生人只有在陌生的地方才是陌生的。
老师:这话也不无道理——那为什么陌生人在陌生的地方会感到陌生呢?
克里斯蒂娜:因为感到陌生的才是陌生人,当他不觉得陌生了,他就不是陌生人了。
老师:十分正确!当一个陌生人在陌生的地方呆了很久,他还是陌生人吗?
萨拉:当他见识、了解了一切之后,他就不再陌生了。”
这段70多年前关于“陌生人”的讨论对眼下跨文化交流仍然有启发意义。陌生是个相对的概念,什么样的人和事称得上是陌生,是观察者感受、解读的问题。对“陌生”这个概念的探讨,也许能启发我们用更加开放的态度对待不同的文化,拿掉“陌生”的标签,主动去了解它、接受它。(本报通讯员 李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