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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在我们面前的三大卷《身体的历史》是法国人为我们讲述身体的那些事儿。
全书围绕着人们所关注的“身体的问题意识”,把身体史铺陈为一个个问题,由一篇篇精湛史论统摄应答,独立成章。时间序列不是本书历史叙述的主线,作者依托现代学术的分类,用打井的方式,每一个专家在自己的领域打一口深井,深入挖掘身体史的“墙脚”,细微描述身体史的“细节”。这些专家学人自觉地秉承法国年鉴派史学的原则,不仅仅详细地占有史料,也注意图像、考古、口述、统计等资料的运用,彰显了法国年鉴学派跨学科研究的综合能力。
全书的思考主线可以这样概括: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卷一),叙述“身体”问题意识的苏醒,身体进入了现代意义上的认知视野;从法国大革命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卷二),描述了“身体”问题意识的觉醒,身体进入科学意义上的认知视域;二十世纪:目光的转变(卷三),揭示了“身体”问题意识的自觉,身体自觉地与现代技术联姻,使“身体”问题步入了日常生活场景。作为一部专题史,作者举重若轻,详略得当,论述精到,文笔轻松,且图文并茂。真可谓是法国年鉴派史学的又一经典文本。
不过,法国年鉴派史学的缺陷也在本书中得到了印证:即轻视政治因素在身体史研究中的主导作用,过分追求叙述方法的标新,甚至对史料甄别屈从于方法。整体叙述过程关注史实细节,导致身体的历史呈现出碎片化的倾向。当然,这是法国史家津津乐道之处。自然,读者也觉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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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我们每个人朝夕相处,但几乎是“熟悉的陌生人”——为什么不讲人的故事而要讲身体的故事呢?
不错,身体是人的身体。打个蹩脚的比喻:人与身体的关系犹如一枚硬币,帀值代表人的精神的话,硬币就是身体。在西语中常言:身体与灵魂(精神);在汉语中常道:身与心。虽说今天谈论精神有点奢侈,但议论身体又颇为尴尬。
一部身体的历史,就是一部身体的“造反”历史,确切地说,或从根子上说,就是身体造“精神”反的历史。此话怎说?
从西语思想史看,可以作这样的概述:在希腊和希伯莱的文明中,身体和精神,或身与心,充满着冲突和紧张的张力,处于一种二元对立。晚近以来,笛卡尔用“我思故我在”终结了身体与精神的约会,用精神“革”了身体的命!在理性和“我思”至上的笛卡尔那里:身体和精神被两分了。身体代表着感性、偶在性;精神意指着理性、确切性。身体因无关紧要被悬置起来,被锁进了理性的抽屉里。从此,身体开始了造反的历程。直到马克思·韦伯和福柯发现了,资本主义精神和现代性是怎样居心叵测地利用身体的造反,而身体又是如何变成既自主又驯服的生产工具时,“身体”才作为一个问题被放上理性桌面。
从汉语思想史看,身与心的关系不紧张,不对立。修身则可养心。中国古人眼里:身体就是世界的图解,即由身体的内在逻辑外化推导世界的图式模样。身与心的关系不是理性与感性的问题,而是实践问题。所以,身体造反缘起有两种:禁与纵。西方人因禁而身体造反,中国人则因纵而身体造反。中国人对于“身体造反”的“规训”,不是源于知识理性,而是来自伦理纲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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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造反,造谁的反,理由何在?这里有三个伟人不得不提:马克思、尼采、弗洛伊德。
马克思从身体的劳动入手,有一重大发现:身体是可标价的,即劳动力。没有“身体”的劳动,就没有财富。劳动产生了财富,劳动力创造了价值。马克思颠覆了整个西方社会思想的思考进路,揭示了身体的劳动所带来的最终秘密:孕育了资本。资本是财富的变异,是劳动异化的果实。马克思也称之为:一切罪恶的秘密。马克思从人的“身体” 所建构且依附的社会关系中揭示了身体的“劳动”异化,劳动的异化本质上是身体的异化。这是身体造反的根本动因。
今日所谓“身价”(或美其名曰:财富排行榜):就是对身体的明码标价,让一切止步于身体。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致富”成了这个世界的唯一目的和意义,没有人再相信一个社会的进步、财富的累积需要时间的长度,而这与身体的有限时间无法同步,充满冲突和张力。于是身体只能选择造反,以博取身价。
尼采拨开了形而上学的迷雾,提出了自己的道德谱系,直言:“身体是唯一的准绳。”尼采点明了所谓思想、精神、灵魂都是身体的产物。身体是第一性的,尼采用身体夺回了灵魂的领导权,造了精神的反。
当然,尼采的微言大义向来是被人误读和放大的,其恶果是他的话成了后现代大师们高扬的一面大旗:身体“造反有理”变成了身体造反总是有理了。那么,尼采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以为,尼采洞察到了:启蒙运动以后,在工业文明和技术至上的时代里,上帝死了,被人谋杀了,人替代了上帝,人似乎无所不能,且不断地制造出形形色色的所谓思想、所谓理论、所谓精神技术食粮,似乎人人可以追求灵魂的不朽,个个手中握有真理了,却遗忘了“身体”的原罪,忘记了“身体”是人唯一的有限性。“身体是唯一的准绳”,尼采是在说,全知全能的人比全知全能的上帝更可怕。我们相信人的所谓“精神”,不如确信人的“身体”。在尼采眼里,现代社会形形色色的精神食粮只是在邀请我们身体“受孕”而已,人的所谓精神,乃是身体受邀所孕育形成的一种更高级的形态而已。
弗洛伊德干脆撕下了文明遮蔽身体的所有装饰,第一次将“身体”置于社会历史文明的高度,让身体摆脱了肉欲、低贱、附属的地位,进入了社会思想论域,并在社会人文学科中立足。弗洛伊德用“无意识”的理论,强摁下人的脑袋,提出了身体造反的内在动因;用“本能”理念,让人的身体的自觉让位于身体本身;用“本我”、“自我”、“超我”的概念来表述身体的人和人的身体的区隔。弗洛伊德残酷地揭开了人类身体能量的秘密内核。弗洛伊德的很直白结论,“幸福绝不是文化的价值标准”。
用今人时髦的话总结:马克思眼里,身体是正能量,身体造反的旗号是革命;尼采则把身体视为负能量,身体造反的旗号是虚无主义;弗洛伊德则把“身体”能量视为身体造反的唯一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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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稣被钉十字架上的是:身体。
作为一种“启示”:道成肉身,这是对身体的微言大义。
身体,作为世界上最精致、最完美、最脆弱的艺术品,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社会、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族群和性别呈现出不同的样态,述说着不同的身体故事。身体,既是这个世界精彩奇迹的基因,又是这个世界苦难悲愤的动因。
如果说你有灵魂(思想),身体就是你一生突围的城墙;如果说你想自由,身体就是你一生挣扎的枷锁。 当然,如果说你很美丽,身体就是你唯一的谱系……
人的一生行程,身体就是唯一的脚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