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徐迟当年在上海,说商务印书馆很大,“简直像一个皇宫”,“真是琳琅满目,走进去就不想出来。那么多的好书,书是香的,是美的,我的魂都掉到里面了。”诗人朱湘也感叹:“拿起一本书来,先不必研究它的内容,只是它的外形,就已经很够我们赏鉴了。”“还有那一个个正方形状、美丽的单字,每个字的构成,都是一首诗;每个字的沿革,都是一部历史。”他还说到若是一本旧书,你看到上面的朱印或雅号,或姓名,又“不免产生种种联想”,想到书的主人,想到这书为什么会离开主人,它的种种命运,甚至想到作者的命运,“让我们读的时候,时而跟着他啼,时而为他扼腕叹息”。
由书引起的这些遐想不会只是诗人的浪漫吧,我们不也常有相似的体验吗?“书,本身就是情趣,可爱。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书,立在书架上,放在桌头,摆在枕边,无往而不宜。好的版本尤其可嘉”。梁实秋先生的这些话说得何等之好!当我把一册书拿到手上时,往往并不急于翻开它,而是先要端详它的装帧、封面设计,甚至还会看看书脊和封底,也许再看一下它的版式设计。总之作为文化载体的一本书,没有读它之前我已经在欣赏它了。书的价值不仅在其可读,好的书本身也是一件独立的艺术品。冯骥才在与一位嗜书如命的老妇人交谈中“发现到自己一个美妙的习惯,就是摸书”,很感慨地说:“书,有时候不需要读,摸一摸就很美,很满足了。”老妇人还说到她丈夫终日在书房里除读书之外,便是把那些书搬来搬去,翻一翻、看一看、摸一摸。“他像醉汉在酒缸里,这才叫真醉了呢!”
语言学家许嘉璐大学毕业后跟着导师学习“小学”,需和古文献打交道,要接触一些古文字学文献,那时北师大图书馆藏书虽丰富,但是不能进入书库,极为不便。许嘉璐说:“于是逛古旧书店就成了我见识古书的常规。”隆福寺、西单、东安市场的旧书店,尤其是琉璃厂的通学斋、来熏阁,成了许嘉璐几乎每个星期天必去的地方。“我的逛,当然就是翻看多而买少。翻者,打开来了解其版式、纸张、墨色;看者,读序、览目,有自己需要的内容则细读。这是一座不要特许,不需花钱的书库,任我驰骋;旁边还站着有问必答的指导教师——书店的师傅们,到这里来无异于享受。”
所以古今中外关于书留下了多少故事啊!阿尔维托·曼古埃尔在《阅读史》中说到他的一次与书有关的经历。在多伦多的地铁里,坐在他对面的一个女人正读着企鹅版的博尔赫斯的《迷宫》,他说想要向她大声呼唤,挥手向她发出信息,表示自己也是博尔赫斯迷。他说忘了她的长相和服装,甚至忘记她是年轻还是年老,只是由于她手中的那本书,使他感到对她比见到的其他人更亲近。“书本似有象征功能,仿佛就是一种结盟的符号。”书虽为个人阅读,但却有纽带作用,超出个人意义,书与读书人的关系不同于人与其他物件的关系。古往今来古今中外,有多少因书而结谊的佳话,又因书而演绎出多少动人的故事,甚至西方有人说在书店,在图书馆和博物馆常有男女一见钟情的浪漫故事发生。原来书香中还酝涵着浪漫,而这浪漫似又透露着严肃和纯真。
《阅读史》中收有匈牙利摄影家安德烈·克尔特茨1929年在英国的博纳救济院拍的一幅黑白照片:一名老妇人坐卧在床上安详地在读一本书。老人裹着黑色的披肩,头上载着黑色睡帽,凸现颈后拢集的头发,背靠白色枕头,双脚盖在白色床单里。这照片使我觉得她的床就是一处精神的安详之地,她在这样一个个人世界里不仅安宁,而且庄重。对这位老妇人,在她住进救济院的晚年,书使她安宁,书使她精神不空虚,书使她可以平静地入睡。照片使我们想到,书,对这位老妇人的晚年生活是最重要的不可替代之物吧。还有一幅照片使人产生另一种感动和深思。1940年10月24日伦敦遭空袭,西伦敦荷兰屋的图书馆严重受创,房屋严重塌陷,屋顶残破,但墙上的书架尚牢牢支撑着,排列其中的书并未受损。三名男子站在书架前的瓦砾中,一个人显然在看书背上的书名,犹豫着要取出哪本书,另一位手正伸向一册书,第三个人正在读手中打开的书。这是第二次大战中的一个多么独特的画面啊!正是在这特殊的环境中,在受损的图书馆里,在书架前,我们好像感觉到了书的那种无形的魅力和未闻其味的书香。那位老妇人和这三个可敬的先生,实际上也是一种精神上的坚持,正是这样的阅读,透露出人的精神世界中压不垮的、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消失的一种无形力量。这样的场景正注释着陈平原教授的精辟之论“阅读这一行动,在我看来,本身就是具备某种特殊的韵味,值得再三玩赏。”书香给人以深远的韵味,是有质量的高尚生活中不可缺的。就如基督徒从走入人生开始,在一生中不间断的礼拜里,直到最后伴随他入土的,一直是来自那本《圣经》的祝福之音。
书香,是人类精神生活中不可少的,是其他任何东西不能代替的。今天,当我们走进书店或图书馆时,在四壁书架之下坐拥书城,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了这沁入心田的书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