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港台作家中,我特别喜欢朱西宁、朱天文和朱天心,这不仅因为他们是“山东人”,更因为朱氏父女三人各有一部作品(分别是《铁浆》、《世纪末的华丽》和《古都》)引起了广泛关注。这一文坛佳话堪与北宋“三苏”相媲美。在研读朱氏父女时,我心中常有一个小小的遗憾,就是朱天衣的作品很少。虽然她有小说《旧爱》和《青春不夜城》,三姊妹也合著过《三姐妹》《下午茶话题》等,但总觉得天衣的文学成绩无法与两位姐姐等量齐观。现在读到了海峡书局出版的朱天衣散文集《我的山居动物同伴们》才发现,真实的情况是“朱门四作家,清才数天衣”。
《我的山居动物同伴们》让我眼前一亮,是因为其透露了关于朱西宁的一些细节。有篇《四季桂》,由桂花树而忆及父亲为她“留桂”的故事,让人看到朱先生的节俭、精致、细腻与单纯,“父亲的细致端看他的手稿便可知悉,数十万的文稿,没一个字是含糊带过的,要有删动,也是用最原始的剪贴处理,那时还没有改正带,写错了字,他依样用剪贴补正,且稿纸总是两面利用,正稿便写在废稿的另一面,有时读着读着,会忍不住翻到背面看看他之前写了些什么。他擤鼻涕使用卫生纸,也一样会将市面上已叠就的两张纸一分为二,一次用一张,但他从没要求我们和他做一样的事。”他深爱着家庭和女儿:“大姐曾说过她与父亲的感情像是男性之间的情谊;二姐呢?该比较像似缘定三生的款款深情;至于我,似乎单纯的只想要他是个父亲疼爱我。我一直以为作家、老师的身份让他无暇顾及其他。但一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父亲的性情,对世间的一切事物都深情款款,却也安然处之,不沉溺也不恐慌。”朱先生为人处世的态度,对三姐妹有着深刻的影响,往大里说还能启发“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朱天衣的散文题材新鲜,独具风格,在儿童文学和生态散文领域将占有重要一席。相比于朱天文、朱天心的早熟,她大器晚成,却葆有纯真的赤子心,这大约与她长期从事儿童写作教学工作有关。她教儿童作文的重点是让他们说真话、写真情,她自己的写作也同样追求天真,抛弃伪装,所以不妨将《我的山居动物同伴们》中的篇什看作她教学生写作时的范文,就像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教写作时写出“习作”供学生参考一样。
就题材而言,朱天衣不像父亲那样书写社会风俗和生命阅历,也不像两位姐姐那样执著于思想、格调、技巧、节奏和修辞。由于长期担任动物保护义工、山林溪流保育协会义工,所以朱天衣擅长写动物、溪流、自然、生态,爱心盈身,总能发现、传递出真善美。这些文章美好到浑然天成,可爱到和光同尘。在风格上,朱天衣没有朱西宁厚重的生命积淀,不似朱天文有着“世纪末的华丽”般的苍凉,也不像朱天心那样努力勘破世道人心、书写文化故国,但她的文章是纯净的童话,天真烂漫,大巧若拙。
《我的山居动物同伴们》所写内容,首先是“山居生活”。在快节奏的今天,文学艺术应给人们提供一种审美现代性,一种反方向的“慢生活”。《我的山居动物同伴们》就能给人以心灵的抚慰。
朱天衣与丈夫谢材俊用十年积蓄买了一块山地,用两年时间盖房,再用两年打理,终于有了自己的山居。最初他们构建这处住所主要是为他们养护的小动物提供一个自由生存的空间,没想到获得了意外的人生体验。这处居所离城市约半小时路程,他们除了进城工作,就是回到这里锯木割草、挖洞种树、莳花种菜、搬石头固地基,按照季节种竹子、种玉米、搭花架、做瓜棚,然后与朋友邻人分享收获的蜜柚、柠檬、橄榄……这种返璞归真、自然写意的耕读生活,让她回到了“人”的自然状态。
朱天衣写道:“在上山定居前,我是一个标准的夜猫族,晚上三四点睡,隔天近午起床,一直以为这样的作息已定型了,必要伴我到终老,不想才上山第一天,就把这恶习给完全戒除了。”他们初上山时没有电视、计算机,甚至连电灯也没有,就遵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然规律,被虫鸣催眠,被鸟鹊唤醒。他们在与土地打交道的过程中,“觉得扎实得不得了,因为每付出一分心力,便清清楚楚地留下一分成绩,真个是一步一脚印,公平得很,也许这就是与土地亲近颠扑不破的道理吧!”这样的简单生活真是“虽南面王不易也”。
书中的主角当然是“动物同伴们”。其中除了19只狗、19只猫、3只鹅、9只鸡和两只鸽,还有兔、虫、龟、蛇、鱼、鹰,以及蜘蛛、八哥和画眉之类,一篇篇写下来,俨然文字版的《护生画集》:她养的龟看人的神态像极了斯皮尔伯格电影中的外星人,她的一只猫爱踢足球,她养的鹅能看家、驱蛇、告状,她的画眉仇恨自己的尾巴,她发现了“邮票猫理论”……
我们这些如萧乾和沈从文所说的寓居城市、心在山野的“乡下人”,是否因为捧读朱天衣的书而想起远方的家?——那里天蓝水清,人性自然,那里有着人之所以为人的确证。
(作者为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