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中国水电事业的当事人。以开发水电、实现西电东送为平生夙愿,主持了中国几十座大坝的设计与建设。
他是三峡工程论证和建设的当事人。工程建设的每一个节点,面对各种疑虑,他坦诚相见,力排众议。
他是自己人生的当事人。80多年的人生旅途,他把对科学理论的研究、水电建设的实践和文学创作的追求做到了极致。
6月13日,他获得第九届光华工程科技奖成就奖殊荣。
“他是新中国水电人才成长的缩影,他的经历很不寻常,却有历史的必然性。”全国政协原副主席、水电部原部长、中国工程院院士钱正英如此评价她的“战友”——水工结构和水电建设专家潘家铮。
触摸梦想
潘家铮出生于浙江绍兴一个书香之家,小学未毕业就遭遇抗战烽火。这个并不机灵、被父亲称作“呆虫”的孩子,最大的爱好就是读书。读书使他早慧,深切地感知亡国之痛;使他一目十行,为以后阅读汗牛充栋的资料打下基础;使他情感炽热,性格执著,为了理想百折不回。
抗战结束后,自学不辍的潘家铮考取高中毕业资格,次年报考浙江大学。1950年,他从土木工程系毕业,成为新中国第一代水电人,开始触摸一生的梦想:开发水电,造福人民。
潘家铮至今难忘拥有世界第一水能蕴藏量的祖国曾多么落后。“海南岛有一座5149千瓦的水电站,是日军占领时为掠夺海南铁矿仓促修建起来的。当中国政府遣返电站的两名日本工程师时,他们留恋地望了电站一眼说:我们走了,电站也完了。”
年轻的潘家铮岂能服气?他从设计、施工200千瓦的小水电站做起,并进修数学和力学知识,逐步形成独特的设计思想。7年之后,他出任新安江水电站副总工程师,开始具体领导工程设计与施工。
1985年,潘家铮担任三峡工程论证领导小组副组长及技术总负责人。在论证热潮几番起落之后,他代表论证领导小组作出了“建比不建好,早建比晚建有利”的结论,得到党中央、国务院的肯定。
1992年,三峡工程可行性研究报告提请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审议并获得通过。当晚,潘家铮回家美美地睡了一觉——他深知,自己正处于“风暴眼”,开工后,就要用责任和事实去说服世人。
2006年5月20日14时,三峡大坝最后一方混凝土浇筑完毕,国务院三峡三期枢纽工程验收专家组组长潘家铮提前来到坝顶。
如果此时的潘家铮是登山者,那么,横在他眼前的就是珠穆朗玛峰。
包容质疑
潘家铮有句话流传甚广:“对三峡工程贡献最大的人是那些反对者。”
潘家铮对反对意见所表现出的不仅仅是容忍,更有海纳百川的包容。“正是反对者的反复追问、疑问甚至是质问,逼着你把每个问题都弄得更清楚,才使方案一次比一次更理想、更完整,工程质量一期比一期好。”
一次,一位持反对意见的同志提供了一张航拍照片,说坝址上方有线形影像,是条大断层,令潘家铮等人大为吃惊。后来,经过实地考察,发现根本没有这条断层,照片上出现的影像乃是表面地形所致,潘家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问题搞清楚了,心里更踏实了”。
其实,潘家铮本人也常常提出不同意见。三峡工程可行性论证曾由加拿大的水电咨询公司在世界银行指导下进行。当时,加方专家主张减少防洪库容,在遭遇特大洪水时让库区人民临时逃洪,事后补偿。这样虽可减轻移民压力,经济上有利,但中方专家论证后却认为:根据国情民意不宜采用。对此,加方专家很难理解。潘家铮的解释是:“你们的分析很科学精确,但我们要综合研究。这就好比用中药治病,得全面考虑,增减药量。”
潘家铮的宽容,是框内思维的不断突破,更是触类旁通的思辨求索。
作为科技工作者,潘家铮拒绝从单一方向思考问题。2002年,在《水利建设中的哲学思考》一文中,他提出水利建设要突破保守和教条,必须借助哲学思维方式。他用“照镜子、坐飞机、服中药、管孩子、吃螃蟹”来喻证,分析“利弊权衡、风险评估、辩证诊治、规范设定、技术转化”等内在规律,为业内提供了工程图纸和学术论文之外的启迪。
情系文学
一辈子在水利水电事业上拼搏,潘家铮忙里偷闲,把自己的水电生涯凝诸笔端,写出了《春梦秋云录》。他把文学比作自己的初恋,“深情永远”,而工作则是“先结婚后恋爱”。也许,对这位饱受磨难、肩负重任的工程师来说,需要用这样的写作传达性情的温热和率真,以求得情感与理智的平衡。
诗歌使潘家铮对师友、事业、祖国的感情有了最炽烈的表达方式。
在大西南支援三线建设时,他以苦为乐:“萍踪莫问几时还,巨任加肩岂等闲。休嫌地窄难容膝,要使襟宽可纳山”。
身在“牛棚”,他感时忧国:“太息中原豪杰尽,苍生消息近如何?”
作为工程负责人,他对后来者爱护有加。“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君子和而不同。他与三峡工程的反对者李锐诗词唱和:“冰雪胸怀铁石肠,奇毫异墨著文章。”
如果说科学家写科幻作品是传统,那么,潘家铮愉快地继承了这个传统,先后出版了科幻小说《一千年前的谋杀案》、《偷脑的贼》等作品。他说这些作品可以普及科学知识,激发孩子们的想象力。“应试教育已经把孩子们的想象力扼杀得太多了。”
潘家铮写过一篇《人才天平》的小说,其中有个讽刺对象“潘总”,人才仪器对他的鉴定是:有学历有身份,可惜知识陈旧,老迈神衰,到处主持课题,却只会解二元一次方程。别人问:“不怕有人对号入座,说这个潘总就是您吗?”潘家铮自嘲地一笑:“我本来写的就是自己啊!”
新世纪初,潘家铮年届古稀。当时三峡工程胜利在握,金沙江、雅砻江等大水电群尚无启动消息。深怕自己等不到这一天的潘家铮借用陆游的诗句寄语中国水电事业:“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西电未输东,金沙宝藏开工日,公祭无忘告逝翁。”
如今,又一个十年过去了,潘家铮看到了向家坝、溪洛渡、锦屏等巨型水电的开工,甚至还有希望看到它们发电。于是,他又将那首诗中的“金沙江”改为“雅鲁藏布江”。
历经沧桑世事淘洗,人们见到的,是一个真性情的潘家铮。
(本报记者 张 蕾 袁于飞 本报通讯员 程洪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