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格斯曾经说过,关于法国大革命前的社会,他在巴尔扎克那里的收获超过了那一时期所有自称的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所做的一切。当我合上格非的《春尽江南》,想起的正是这句话。小说通过描写一对平凡男女的际遇与选择,将这20年的社会变迁与世道人情尽收眼底。
在《春尽江南》里,男主角端午是个80年代末上海小有名气的校园诗人,常常凭着诗人的光环四处猎艳。发生在小说一开头的这一次,在诗人看来,不过是他在回故乡“政治避难”时寻常不过的游戏。尽管当时他也有点割舍不下,但最终还是在半夜偷偷离开了正发着高烧的秀蓉。回到上海后,他决定攻读博士。可是他的导师因为一名进修女教师而放弃了学业上更为优异的他。最后他和导师以翻脸结束了师生关系。显然,在被最信任的人抛弃这件事情上,他和秀蓉别无二致,都是受害者。但不同的是李秀蓉将名字改成了“庞家玉”:从“秀蓉”到“家玉”,显然是两个时代的分水岭。
“秀蓉”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意味,暗示了女主人公的悲剧命运。“家玉”则谐音“加欲”,还是“庞”加欲。而欲望正是这20年来社会发展的巨大推手。人人都怕掉队,怕自己不够唯“物”,被挤到贫困线那一端去。家玉转型为律师使他们一家的生活进入中产阶级。在《春尽江南》中,值得称道的是格非将一个努力上进的成功女律师塑造为直击这个时代心脏要害的故事。当年崇拜海子的文艺女青年为与时代精神接轨,成为了律师,却常常流着泪读卷宗……格非行文中贯彻着一种叙事体的宿命之感,而这种宿命感常常被事件飘忽游离的本质所削弱。其结果是一幅这20年社会风俗画的诞生,它看上去仿佛充满了欲望与生机,实则危机四伏。
格非具有把平常与不同寻常的故事串起来的才能,有点像以一个心思细密的画家的手笔来写一部长篇大作。在结构《春尽江南》时,以一种钟表的精密程度,一个故事套着一个故事。读起来有如一串精心编织的家常故事,丝丝入扣,讲故事的人却偷偷躲在那里观察你的反应,他像变魔术一般使你分心,以至于你永远不知道什么击中了你。从一次艳遇开始,他回溯历史,又辗转在当下,一群人物的故事与命运在汇成河流前有如遥远的涓涓细流。这些人物在道德矛盾的迷宫中迷失,但他们的语言天然,且具有抒情般的率真。比如家玉将人分为死人与活人,说有的人死一次,有的人死两次——是关于“不朽”的最通俗的说法。而绿珠将人分为人与非人,一看就是更文艺的。
小说配角的刻画也尤见功力。端午的母亲几乎是小说中最具有操控能力的角色。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家玉好比冲在最前面的战士,其命运就是做炮灰,而婆婆却始终躲在幕后,明明垂垂老矣,却眼明心亮,颇具民间智慧,很能成事儿:在和媳妇家玉的巧妙周旋中,总是都让家玉拷问自己的良心,以至于每每胜算;对于如何夺回自家房子,也是散步一圈回来后一语中的;甚至家玉遗言要求把自己的骨灰埋在家门口,也被她以“不吉利”一票否决,显出端午孱弱的本质;对于小保姆的调教也尤其给力,在短短一年里将她从青春烂漫的妙龄少女脱胎换骨为小心翼翼、唯命是从的贴身丫头,最后甚至把她许配给了她的疯儿子。这样一个“老太太”形象的塑造,在当代文学中是独一无二的“这一个”。
格非对于这个时代的音容笑貌具有超常敏锐的观察能力。他的叙事风格是那么固执地抒情、舒缓、执著、沉静与耐性,却恰到好处。说这是一部由月色润泽的小说一点也不强词夺理。月亮没有太阳那么明亮与咄咄逼人,以一种阴性的温柔呈现出一种高贵与人性化的仪态。在小说中,月亮意象至少出现过三次。一次在小说开头的艳遇,一次在小说结束端午的纪念诗,一次在陈守仁死亡的那一刻,他说,我死的时候,我养的那么多人都不在,只有月亮在场。这句话有如一首诗。在我看来,格非的月亮照在情人身上,也照在罪人身上,照在活人身上,也照在死人身上,没有一点“却将明月照沟渠”的顾虑。
《春尽江南》 格 非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