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熟虞山西门外,茂密树丛掩映之处,有两座东西对应的石亭,亭边各有一墓,墓前各有一碑,分别刻着“钱牧斋”和“河东君”的名字。看似不起眼的墓地,埋藏了一段有情牵手、悲情离世的因缘故事,300多年,传说至今。故事的主人翁——钱谦益和柳如是,其因时而化的身世遭际及轰动一时的惊世姻缘,因为抹了悲情的底色,留给后人的历史投影,有了特别耐人寻味的空间。
上世纪80年代初,我来常熟求学。大学的课堂里没人说起钱柳故事。直到亲近了家乡先贤顾炎武,走进了明末清初——被时人称为“天崩地解”、“天崩地裂”的历史,钱柳故事才走进了视野。
1986年秋,历史学家赵俪生先生以钱谦益《题淮阴侯庙》诗一首书赠条幅:“淮水城南寄食徒,真王大将在斯须。岂知隆准如长颈,终见鹰扬死雉姁。落日井陉旗尚赤,春风钟室草常朱。东西冢墓今安在?好为英雄奠一盂。”(《初学集》第25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不过,对于这首钱氏托古抒怀的诗句,当年的我根本没有去细心领会。时隔二年,一对海外学者夫妇专程来常熟拜祭钱柳墓地。文史学家时萌先生要我陪同他们去西门外看看。那个时候,我还压根儿不知墓地何在。沿着环山路几经颠簸,来到拂水岩下,面对寥落荒凉的钱柳二墓,眼见那对贤伉俪学者满是失望的神情,我也不免茫然。
既而,循着史家谢国桢先生《增订晚明史籍考》提供的线索,留意起记述钱柳遗闻逸事的野史笔记,第一次读到了陈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别传》。
正是这位双目失明的老人,让我对历史有了别样的感悟。先生“以诗证史”,笺释“钱柳因缘”,以亦文亦史的文化阐释,抉发人所未发之覆,用心灵用情感透视历史、烛照历史,那些被历史湮没了的人生遭际,一经点化开掘,发微探幽,便有了鲜活的生命让后人接近、沟通。原来,尘封的历史有着尚未被我们充分认识的更丰富更复杂更深沉的内容,有着尚未被我们深刻阐释的绵绵不尽的意蕴。
由此,我经常会有一些知性的、片断的想法——
从小处想。比如,顾炎武与钱谦益的关系,论辈分,钱(1582-1664)比顾(1613-1684)大,名声也大。那么,来常熟唐市隐居近10年的顾炎武,与钱谦益有过交谊么?甲申(1644)之变,钱谦益之“失足”,耿介的顾炎武又如何评价呢?与顾炎武并称“归奇顾怪”的同乡好友归庄,与钱的情谊不浅,推崇有加,浙东黄梨洲先生黄宗羲也是。不知亭林先生北上后,可知牧斋老人的晚年心境?
如此推衍枝蔓,当年学人交游的一幅幅生动画卷,不正徐徐展现在了后人面前?
往大处看。比如,白发红颜的钱柳姻缘,钱之所以“明媒正娶”与柳之“独立之精神”的关系;与晚明人文主义思潮的时代语境之关系。再比如,“失足”后的牧翁,又是如何苦心孤诣地借“用典”之句,表“悔意”之情。还比如,介于文化(士)与政治(仕)之边缘,钱谦益其言其行表露着怎样的“两难”心迹,进而折射了中国某些传统士大夫某种难解的情结?
想得太多,可能尽是不着边际的胡话。但我一直固执地认为,这样想开去,一幕幕立体幻化的历史场景活了起来。长期以来,我们对于历史的理解,往往过于观念化了,常常简单地在“美化”或“丑化”的二元思维框架下诠释意义,而缺乏对事物过程和人物心理的具体解剖。
钱柳故事被遮蔽了太多,传说得太多,其背后蕴涵的未发之覆,交织了历史、社会、时代,以及个人安身立命等多重韵味。探幽钱柳故事,不仅仅是出于专业的考量,学术的目的,也有助于对人生、人性的多元化分析。因此,怎样用心、细心地对史料进行爬梳与阅读,走进当时当世的历史情境,值得我们沉潜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