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记着二道沟那个地方。那里没设村也没建镇,只是长江源头的一片荒野。但是,二道沟住着3户人家:10个战士的兵站,5个养路工人的道班,还有1户游牧而来的藏民。二道沟的寒冷是出了名的,隆冬的最低气温可奔到零下32℃。可是在最冷的季节,我把它揣在怀里,会一直走进唐古拉山的最深处。那是因为二道沟有一个美丽的故事,战士是故事的主人公,还与泉水和月亮有关。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年,追歼残余土匪的一名解放军战士,跋涉至二道沟时,饥渴难耐,求助无门,便爬到一眼泉水边痛饮不止。他极度疲累,浑身乏力,突然一头栽进泉里就再没起来。数天后战友和牧人们发现时,他的身体已经与泉水冻结为一体,唯两条腿直挺挺地露在冰面上,好像路标矗立荒原。这路标给跋涉者昭示方位,输送力量。
军民们含泪撩起清澈的泉水,给这位无名无姓无籍贯的战士洗涤遗体,然后就地掩埋。墓地距泉边百十米,一块木板做墓碑,上写“神泉之墓”。“神泉”,既是对无名墓的尊崇,又对泉水寄托了深情。
从此,二道沟就有了一眼神泉。说它神,是因为有人亲眼所见,一天夜里,一轮金黄金黄的圆月从泉里升起,将月辉洒遍二道沟。拂晓,人们又眼睁睁地看着那月亮坠入泉底,消失了。传说归传说,但二道沟的泉月值得观赏品味,吸引了不少游人,这是不争的事实。
到二道沟赏月,是我向往已久的心愿。我虽然数十次跋涉世界屋脊,但是每次到二道沟都是飞车而过,留下了深深的遗憾。前年夏日的一夜,我在去往拉萨的途中特地投宿二道沟,为的是赏月,也是为缅怀那位葬身神泉的无名战友,让那泉中月色醉我心扉,让那亡友的情怀壮我筋骨。
这夜留在二道沟赏月的游人,少说也有二三十个,他们都像我一样,在未看到泉月之前,心里已经揣上了那个美丽的传说。
月亮还没有爬上山垭。
旷野的夜,墨黑如漆。整个青藏高原被静谧和神秘笼罩着。唯点缀在黑绒般夜幕上的星花,闪闪烁烁,伸手可得,使人觉得它们仿佛就在地上,天地浑然一体了。这夜,月亮在10点钟后才能从山巅升起,爬进神泉,可是游人们都等不及了,早早地站在泉边等候,好像那月儿隐藏在泉水中,巴不得用双手把它捞起来。
夜,寂静如海底。偶尔从青藏公路上驶过一辆汽车,连那轮胎擦地的声响都听得一清二楚。汽车渐渐远去,夜显得更幽静。
月亮是在一瞬间出现在泉中的。不知是哪位女高音喊道:“来了!来了!月亮回来了!”可不是回来是什么?月亮每晚都卧进这泉里过夜。不管它走得多远,就是到了地球那边,还是会回来的。神泉是它的家呀!
天黑得看不见赏月人脸上的表情,但是从现场悄然肃穆的气氛里可以想象得出,每个人的眼睛肯定瞪得像小雀蛋那么大,像我一样凝全力倾尽其情看泉水中的月亮:那月亮绝对不是淹没在泉底,而是游离于水中,凸现于水面。水只是个载体,它像生着腿似的站在水上。绵绵的满是柔意,鲜鲜的如蛋黄脆嫩。我甚至透过月亮看到了泉底那一颗颗圆润的鹅卵石。月亮还在移动着,朝上移动,离我们越来越近,连月中飞舞着的嫦娥都看得那么真切。往日我们抬头望月,总觉得天是那么高远,月是那么可望而不可及。眼下月亮分明就被我们抱在怀中,举手能触摸,甚至张口就能咬下一块月片。
就在这当儿,又有人喊道:“快来!快来!这里遍地都是月亮!”
我循声而去,兵站后面的荒滩上已经涌动着不少人,都在赏月。原来士兵们平日在滩上挖下一排排坑,草皮碎石粘砌,固若水泥。然后将这些坑糖葫芦似的串起来,引来泉水。在月照高原的夜里,每个水坑里都装着一个月亮。有多少坑就有多少月亮,这荒滩也就取名月亮滩了。
我问一兵:“荒郊野地的二道沟,为何要引来这多月亮?”
兵答:“那位无名的战友躺在神泉下已经30多年了,一定很寂寞。有这么多的月亮陪他,他才能感受到人世间的温暖!”
我许久无语。看着水面上那显得越来越大的月亮,心情很沉,很重……
(作者为著名军旅作家,曾获鲁迅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