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藏族摄影家觉果从拉萨给我打来电话。他说,今年是西藏和平解放60周年,有没有时间与他一同再去藏北,再一同吃香喷喷的手抓肉?
自打前些年我调回北京工作以后,回西藏的机会就很少了。每逢有朋友从西藏打来电话,我的思绪马上就回到那片高原。
我在西藏当记者多年,去过不少地方,也多次去过藏北草原,那些经历,至今历历在目。
觉果是藏北草原牧民的后代,他家就在西藏最大的湖泊纳木错湖畔。15岁时被送到内地读书,后来,觉果成为西藏最优秀的摄影家之一。
我也去过觉果的家,在湖湾深处的草坡上,有两座冒着炊烟的平顶房。他家数十口人,至今还保留着日出而牧,日落而息的习惯。
辽阔的藏北草原,由一系列低矮的山丘和湖泊组成,面积约40多万平方公里,平均海拔4500米,是西藏高原的主体部分,也是西藏最主要的纯牧区,草原面积达6亿多亩,占全藏草原面积70%以上。
1990年,藏北发生了百年未遇的大雪灾,时任西藏自治区党委副书记的田聪明同志,紧急召集会议,要求各新闻单位派出记者到灾区一线采访报道。灾情严重,天气也极为寒冷,聪明同志还周到地为我们几个记者派了一辆日本越野车。我们在冰天雪地中去了几个地方,了解到,有百万余头牛羊倒毙,20多万牧民在无情的大雪中陷于绝境。一天,汽车在雪地陷住了,我们就骑马到嘉黎县的章若乡采访,那里雪灾最重。当时30多岁的县长江村旺扎,带人在积雪1米多深的山口,连续12个小时铲雪开道,赶到章若乡指挥救灾。牧民们向神山祷告,向圣湖祷告,请喇嘛念消灾经。最后,奇迹果然出现了,天上飞来了救难的“神鹰”,当然,那不是天神和山神的显灵,而是人民政府派来空投救灾物资的飞机。我和同行的觉果亲眼看到,当救灾物资降落时,一些牧民或是举着藏香,或是举着彩色的佛像,泪水长流,跪在雪地喊“共产党万岁”。茫茫雪原中,还出现了救灾的解放军、以及来自自治区、地区、县和乡的各级各族干部。大雪覆盖的公路被疏通了,成百上千困于雪海中的牧民得到解救和帮助。在比如县的一个村子里,我采访一位百岁老妇,她说是佛祖显灵,派了救苦救难的共产党来藏北,救我们这些灾民。嘉黎县长说,这次大雪灾虽然死了不少牛羊,但没有冻死、饿死一个牧民,是共产党的大恩大德。
在这一年,我参加了念青唐古拉主峰当拉山下的取圣火活动。北京亚运会的圣火就取自于藏北草原最雄伟的雪山之下。因为念青唐古拉是西藏四大神山之一,是传说中“大亲眷光明之神”的居所,从光明之神的神山脚下取得圣火,使亚运之光更加灿烂。那一次,参加取圣火仪式的客人中,北京来的有体操王子李宁和两个当时最负盛名的女模特,拉萨方面有副市长孔繁森,拉萨艺校的少女达娃央宗等。人们在念青唐古拉主峰下的一大块草地上,支起太阳能灶,达娃央宗用手中的火把,在太阳能灶的聚光中,点燃了亚运会第一缕火焰。
也是在这一年的夏天,我听说藏北的牧民们编织了一条40米长的哈达。编出这条西藏最长的哈达,是为了什么吉祥的事呢?我专程又从拉萨开车赶到那曲。原来,藏北牧民要把这条最长、写有金字的哈达献给北京亚运会。牧民们说,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北京派来了飞机救援我们,全国各族人民支援我们,现在北京要开隆重的亚运会,我们就编一条最长的哈达,献给北京亚运会,表达藏北牧民感谢的心意,并祝愿亚运会吉祥如意。6月,藏北派出牧民代表塔旺,远赴北京,将他们编织的代表最诚挚心愿的长哈达,亲手献给了北京亚运会。
2001年青藏铁路开工修建后,我又到藏北草原进行过几次采访。
和平解放前,西藏还没有一条公路。陆路交通大都是骑牛骑马,运输全靠人背畜驮。无论是从西藏到内地还是从内地到西藏,都要在漫长的路途中,备尝艰难困苦。在新闻纪录片里,我们甚至还看到过去领主让农奴背着走的镜头。如今这里交通十分便利,公路和铁路穿越整个藏北草原,每天,空中还有南来北往的民航客机。
2004年6月,青藏铁路铺轨向西藏纵深延伸,我从拉萨由南而北上,在羊八井碰上沿路北下的青藏铁路工程指挥长卢春房、副指挥长黄弟福(第二任指挥长)等人,他们正沿途检查路基铺设情况。看着他们晒得黑红的脸和裂口的手,心里只有感动。
觉果在1978年去北京上学时,1400多公里的青藏公路还是土路。他说,尘土飞扬还罢了,只是5天在车子里的颠簸,让人骨头都要散了。
青藏公路在1984年以前未铺柏油路面时,堵车是家常便饭,有时是陷车堵道,有时是撞车堵道,有一次青藏线堵车,500多辆车堵成长龙,自治区领导也出动到现场,连续几天几夜,才疏通了公路。现在青藏公路全程是柏油路面,开快车、路又熟悉的司机,从格尔木一天即可到藏北的那曲镇,次日就抵达拉萨。
60年前,沿着当年的唐蕃古道,青藏高原第一条公路改写了这里的历史。今天,穿越这片高地的铁路,再次让这里发生了巨变。
1300多年前,唐朝文成公主穿越青藏高原,开启了汉藏两民族和睦相处的历史;700多年前,西藏萨迦派首领贡嘎坚赞穿越青藏高原到凉州会见蒙哥汗,实现了西藏与祖国的统一;60多年前,解放军筑路部队穿越青藏高原,修筑起一座西藏与祖国内地连接的“金桥”;40多年前,第一条输油管由青海格尔木穿越青藏高原通往拉萨;20多年前,第一条光缆穿越青藏高原让西藏信息四通八达;5年前,青藏高原又迎来最辉煌的穿越:第一列火车抵达拉萨。
当年,文成公主进藏的路线成为藏汉交流繁忙的“唐番古道”:出长安,沿河西走廊“丝绸之路”,翻越日月山,过青海通天河,穿过茫茫的藏北草原,向南抵达拉萨。《西藏王统记》一书中记载了当时文成公主所携物品:“产生平安利益的尊者佛像;众多珍宝库藏;由金玉制成的大告身;三百六十部经典;多种珍宝饰物;多种已蒸调过的食品;多种饮食制作法;镶有玉片的金鞍;饰有八种狮子、鸟类的精致的彩缎垫子上,绘着树木宝篆文;汉地五行算图经三百部;显示善恶的业力之镜;六十部精巧施工、装饰可意的工艺书籍;治疗四百零四种病的药物;检验法百种;医疗法五种;祓除法六种;四部配药法;终生享用的丝缎及光润的绸;饰有各色的衣服二万件;姿态娟丽同心同意之少女二十五名。”
821年,吐蕃使者伦讷罗赴长安请求会盟,穆宗命宰相崔植率17大臣与伦讷罗等吐蕃使者会盟于长安西郊。次年,刘元鼎出使吐蕃,与吐蕃第四十一代赞普赤热巴巾在拉萨东郊会盟,并勒石记载此次会盟。记录这两次历史性会盟的两块会盟碑,其中之一的长安碑毁于战乱。但拉萨碑经历了千年风雨,现在仍完整地屹立于大昭寺门前,并由拉萨文物部门用围墙保护了起来。1997年我到西安参加一个会议,到碑林博物馆参观,徜徉在高高低低的碑林之间,向当地一位曾在西藏做过考古的朋友建议,可以复制一块拉萨唐蕃会盟碑,重新树立在西安。如此,西安的碑林将有新的意义。
穿过藏北草原的历史名人,再一个就是萨迦寺的萨班·贡嘎坚赞。1244年,贡嘎坚赞带着几名弟子,其中包括年仅10岁的侄儿八思巴,由拉萨北上,经当雄,过那曲,渡黄河之源,越昆仑山,到达凉州(今甘肃武威)。贡嘎坚赞与元太宗三皇子阔端在凉州相见,共商西藏归顺元朝大计。会见以后,贡嘎坚赞给西藏各地僧俗首领写了一封公开信《萨迦班智达致蕃人书》。从此西藏归入元朝版图,全藏按元制划分了13个万户,并建立了驿站,统一税收和货币。
清康熙年间,西藏一位传奇人物在青海湖边神秘地失踪,他就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那是康熙四十五年,西藏摄政王桑结嘉措与青海的蒙古和硕部首领拉藏汗失和,最后兵戎相见,拉藏汗向康熙禀奏六世达赖仓央嘉措不守教规,耽于酒色,应予废立。康熙为勘实情,令拉藏汗将六世达赖执献京师。后来,在蒙古兵押送仓央嘉措由拉萨北上,沿唐蕃古道穿过藏北草原,行至青海湖边时,仓央嘉措失踪了。比较传统的说法是,拉藏汗唯恐康熙从仓央嘉措口中了解到他在西藏与地方官员争权夺势的实情,于是冒西藏之大不韪,将仓央嘉措暗杀于青海湖畔。但西藏民间更多地相信另一说法:蒙古士兵当中,仓央嘉措的信徒甚多,几个崇信佛教的蒙古士兵,杀了另外一人顶替仓央嘉措,暗中则释放了他们崇拜的六世达赖。据说,仓央嘉措隐姓埋名,悠游天下,足迹遍及川、青、甘、晋。
从上世纪50年代始,以往鲜有人迹的藏北草原变得热闹起来。
1952年1月,在范明和牙含章的护送下,十世班禅由青海西宁起程返藏。这可能是穿越青藏高原最宠大的队伍:护送人员及民工2000余人、30000多峰骆驼、8000多头牦牛、军马4000余匹。护送班禅的队伍在寒风凛冽中翻过海拔5200多米的唐古拉山,待抵达藏北草原的中心城镇那曲时,仅牲畜就死去大半。
那曲是西藏通往内地的要道,“那曲”藏语意为“黑河”,指流经草原的河水,在蓝天和草地的映衬下,清澈得发黑。唐时,由西宁至吐蕃的普夏牙(即今拉萨市墨竹工卡县),约有23个大驿站,那曲驿站是通往拉萨的必经之地。清康熙年间准噶尔平叛后,在那曲派驻有一队蒙古骑兵。1994年,我还专程到藏北的当雄,考察过蒙古士兵及家属在一座山坡上的墓地。
那曲镇有座著名的孝登寺,建于1742年,是藏北最有名的大寺,最盛时驻寺僧人有500人。当时,藏北草原突然爆发天花,许多牧民病亡。西藏地方政府急报清朝中央政府,乾隆皇帝即着内务府拨银30000两,专门救济藏北草原的牧民。天花消灾以后,那曲牧民们为谢皇恩,建起了孝登寺。时任驻藏大臣的和琳为此撰写了“永定规条”碑文,立石碑于拉萨大昭寺门前,其中关于天花的碑文如下:
“夫痘疹之症,乃先天馀毒,人所不免,苟治养得宜,断无不生之理。乃唐古忒遇有出痘之人,视恶疮毒痈为尤甚,即逐至旷野岩洞,虽亲如父子兄弟夫妇,亦不暇顾,竟至百无一生者,深堪悯恻。予于藏北浪荡沟之处,捐资修平房若干间,俾出痘番民得以栖止,捐给口粮,派拨汉番弁兵经理调养,全活者十有间九。僧俗当已知痘症非必不可治之患,因严谕前后藏,劝令达赖喇嘛、班禅遇有痘症,各捐给口粮,作为定例。”
后来在民间,传说这个石碑具有神奇的功效。从藏北草原到拉萨的牧民,甚至远方的农民和僧尼,来到大昭寺门前,都要用手指触摸石碑,以求少生疾病,或是为家中病人祈求保佑。现在,这座“劝人恤出痘碑”和唐蕃会盟碑一起,被石墙围起来,受到了保护。
藏北草原,承载了西藏的历史,也见证了整个高原的变迁。
2004年,我和觉果再次到藏北的嘉黎县采访。嘉黎是西藏风景最美的地方之一,除了草原,还有山,有湖,有森林,怒江横贯县境。清朝时,嘉黎为四川至拉萨的84个驿站之一,驻藏大臣在嘉黎派驻1名把总,兵勇50人,以保护驿站。嘉黎因出了个大活佛,让当地人骄傲无比。嘉黎县干部索朗扎巴和县新华书店职员桑吉卓玛夫妇,都是牧民出身,夫妇俩都曾在1990年全力参与过藏北抗雪灾,他们的男孩坚赞罗布在当年的2月13日出生。后来,坚赞罗布在大昭寺金瓶掣签仪式上,中签为十世班禅转世灵童,尔后在扎什伦布寺坐床,成为第十一世班禅。
藏北牧民很有环保意识,他们从不打黑颈鹤、野驴、野牦牛,羚羊打得也少。打猎主要是打黄羊、岩羊、盘羊,一次打一两只,够吃而已。可喜的是,藏北草原已成立了西藏、也是中国面积最大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藏羚羊、黑颈鹤、熊、狼都多起来了,只是成百上千的野驴,让藏北牧民头疼,按觉果的话说,太多了,把牧场的草都抢来吃了。
(作者为本报高级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