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每次回到延安,无论日程多紧,都要去看望老友王毓华。作为忘年之交,我喜欢同老人家拉话,爱听老人家讲述自己的人生故事和生活感悟。今年元旦回去,才知王老已经过世,不禁感到凄然。
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起,王毓华就在延安县文化系统工作,以后提拔为延安县文化馆副馆长。从我七十年代初同他相识,他就早已是副馆长了。那是他主持举办的一期业余作者创作学习班,好像是为北京插队学生赴京汇报演出团创作文艺节目。我作为业余作者,参加作品修改讨论。这次机会使我亲身体验到了王毓华的谦虚、务实、质朴与诚恳。的确,他对业余作者的关怀、鼓励、支持和不厌其烦手把手的辅导,多年以后仍然难以忘怀。常常是,他同你一起通宵达旦反复讨论修改作品,改得面目全非,甚至推倒重写,但作品发表时,他却不参与署名;作品获奖了,他也不讲自己如何为之出力。他是心甘情愿担当幕后英雄、墙里柱子的。就这样,文化馆副馆长这个比七品芝麻官还足足小了两圈儿的职务,他一直有滋有味地干到退休。
其实看见王毓华还要更早。大约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延安的南门坡一带,人们时常可以看到一队身背三弦的盲人相互手搭着肩膀横穿马路。这对于一群小孩子而言,是很有吸引力的。我们总是追着队伍围观,发现在这支特殊队伍的前头走着一个剃着光头的明眼人,他也身背三弦,穿着洗得发白有些显小的蓝色中山装,裤脚高挽着,圆睁着一双大眼睛,神情庄严地就像一位带兵的将军。显然,他是名副其实的“领队”啦。以后我才知道,这是延安县盲人曲艺队又要下乡演出了。这个领队的明眼人,说白了也就是为盲人们带路的人就是王毓华。这有趣儿而感人的一幕,深刻地留在延安城里许多儿童记忆中。稍长,有缘的是我家住进市场沟后,进出时常可以碰到光头的“领队”。他手里总是攥着一个书袋,急匆匆地一路小跑。那时沟里居民还没吃上自来水,几乎大半沟的人都要到后沟半山上那个泉水窖去挑水。我在挑水的时候,意外发现“领队”就住在水窖边上的石窑洞里。许多年后当我们熟悉了,有一次我问王馆长,“你从前是不是在曲艺队工作过?”他很惊讶地说“是呀,你咋知道?”我说“打小就时常看你牵着盲艺人从街上走过。”他自豪地说,“对呀,我们那阵常下乡演出。一下去就是几个月,一个庄子挨着一个庄子地演,很受群众欢迎。组织起来后,盲艺人们生活也有了着落,大家可高兴哩。那时候我好像不知道劳累,白天忙活照顾大家,晚上看着演出结束招呼大家都睡了,我就爬在老乡的炕上就着煤油灯写,几年下来,编了不少新书词,还学会了弹弦子说书。”延安县曲艺队队长,这大约就是王毓华的第一个行政职务吧,只是并非正式提拔任命,而是由领导口头指定。
王毓华是农民出身,洛川旱原上的普通农家子弟并没有上过大学,但他从小热爱说唱表演,深受民歌、剪纸、秧歌、皮影戏等民间艺术的熏陶,更受到了民间根深蒂固的儒家和道家思想文化的影响。据说他师范毕业后,大约还做过短暂的小学教员,但无论干什么工作,修身、治家、平天下,无为、有为、有不为都是他定格了的人生信条。在我印象中,他是修养极好的人。在延安文化界和熟人圈子里,一提到他的名字,谁都会说“老王是好人”。
我对王毓华的更多了解,还缘于一次曲折有趣儿的长途出差。那是1985年秋季,早晨我俩乘长途车从延安出发不久下起了小雨。车行至洛川原上,路滑弯急,司机不慎把车开进排水沟中,结果车翻酿成了车祸,许多旅客都受了伤,我和老王却安然无恙。因为危难之时在他提醒下,我们都采取了同样正确的保护措施,即牢牢抓住扶手,把身体固定了起来才避免一难。这件事显出了他遇事从容的人生经验。就是这次到山西出差,我们乘船渡过黄河,还顺便看了不少文物古迹。其间,老王一直担任义务讲解员,他显然很激动,一路兴致勃勃,触景生情、借题发挥,谈了不少的文化掌故和人生体验。我这才看出,平素言辞木讷、很少表露心机的老王,不仅天资睿智,而且涉猎广博,人文知识之深厚足以做我这个中文系本科毕业生的导师。那次出差,工作任务完成顺利,回程路过还一同登了西岳华山。我们都是头一次朝山,冒着绵绵细雨,年已花甲的老王,像小伙子一样兴奋,艰险路段总是冲在前面。我从他的举止和情趣,读出了他年轻时的志向和风采。那次登山,东南西北诸峰朝遍,还在东峰旅馆住了一宿。两人一路欢声笑语,无所不及,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真可谓患难与共、风雨同舟。至今忆起,如同昨日之事亲切而历历在目。
九十年代我回延工作的七八年间,同王老的交往更多。他退休之后,老有所为,承担起延安民俗学会的秘书长工作,邀我担任名誉会长,办了刊物《延安民俗文化》。他干工作依旧风风火火,仍然留着光头天气再冷也不戴帽,手中经常还是攥着那个书袋,来去快步小跑,敏捷如同一阵清风。见面除了交谈学会工作,从来不讲个人诉求,每过一段就有新的研究成果。每逢春节,他都要叫我到家中小坐,还说是老伴儿交代的任务,必须完成。于是有几年春节,我都遵命前去,主要还是想给他老人家登门拜年。新春佳节老友相聚,叙旧论文其乐融融……如今老友去矣,忆及当初,心中不胜悲伤凄然。好在他的人品与作品,仍留心头世间。他生前常讲“人生一世,草木一春”,一个人去后,还有人真心挂念,人生慰藉莫大于此,莫大于此矣。愿好人王老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