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河女神

    我在张掖湿地魂萦梦绕！

    那是一片辽阔无边的芦苇荡，芦苇正茂，芦花刚刚扬絮。迷漫于我两眼视野的不仅仅是芦苇，还有沙汀之上那茂密葱茏的沙枣树林，那样高低错落富有神韵，染在夕阳丽霞之下，透明而又魆魆约约。还有一条条溪水穿梭逶迤在芦苇荡中，一块块湖面恬适静谧地散布在汀畔林侧，折映着苇丛碧绿如玉的面容、沙枣林天光霞色的树影。我举目远眺，苍茫而衔接天际处，拉起一带青烟雪雾，飘飘冉冉，如梦似幻，只听野鸭、天鹅、白鹭、黑鹳飞翔噪晚，栖息起落。

    我伫立在观鸟台上，那是一座木制的鸟巢样的高亭，高高架起如游泳馆内的十米跳台。在这片湿地之上沿着那条迤逦数十里的曲径栈道，分别散布着七座高亭，宛如天宇的北斗七星。在这座观鸟台上，我眺望而凝神呆滞，我亘古而远地眺望呆滞，我日复一日地眺望呆滞，忘却了今昔岁月地凝神注目！就在这时，我看见距离眼前不远的那块湖畔有人在洗浴，是女人！橘红色的亮霞披在她裸白皎洁的身体上，艳美而婀娜。

    我不知道她是谁，是人？是神？我只知自己在这里守护着湿地。

    我眼睛迷茫而晕眩，看着那娇艳的女人渐渐入水，不禁记起曹植的句子:“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此时，宿鸟归飞，呀呀噪唤，一只体翼硕大的鸟，姑且叫它“玄鸟”吧，飞过她的头顶，盘旋而不落，呀呀的鸣叫声比别的鸟鸣尖利而响亮。天光一闪，我看见一个什么东西坠落了，圆圆的沉沉的，坠落却很舒缓，缓落在苇丛之中。那是一枚个头不小的鸟蛋。

    她穿起浣洗晒干的衣裳，朝这座观鸟台走过来。我心下震惊又无比平静地望着她，直到她走近这观鸟台的木制扶梯。夕阳辉映着，哦，我不知此时是夕阳还是皎白的月光，满铺在这高亭的台阶上。正游疑间，忽见台阶上铺起猩红地毯，仿佛高堂殿下的丹墀，只见她脚尖轻盈拾阶而上，手提裙裾，迎风吹拂。

    她登上高亭，与我近在咫尺，迎面伫立，哦，她的美貌使我呼吸凝滞！我以为，她正是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所幸遇的那位神女！宋玉作赋描绘她的美貌：“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温润之玉颜。眸子炯其精朗兮，瞭多美而可观。眉联娟以蛾扬兮，朱唇的其若丹。素质干之醲实兮，志解泰而体闲……”

    对视着半晌无声。我正要屈膝施礼，她拉住了我的胳膊，抿着朱唇问：“你肩上背的，是打鸟的还是猎兽的？” 

    我回答道：“女神，我既不打鸟也不猎兽，我这把枪只是为保护您的领地，防备有人来这里偷猎而用的。”她笑笑说：“那就是打人的？”我也笑了，摇头说：“不，只是震慑人。”

    我稍沉吟停顿，抬头说：“女神，我能问您的名字么？”

    她说：“噢，我的名字你该是知道的，我叫简狄，有娀氏之女。”

    哦，她就是简狄！“有娀”是远古地名，在不周山之北的蒲州。她的儿子殷契“佐禹治水有功”，帝舜封契于商，由此，才开始了我们有青铜器记载的人类史。哦，啊！

    我注目她娇艳的面庞，似看见黑河水哗哗地流泻，从源头到下游末端，千曲百转，神姿天色，无不是女神身心的精气血液化作的。我到过她的源头，那里有海拔5500米的祁连山主峰，峰峦披雪，皑皑银亮。雪线之下有碧绿辽阔的牧场，那就是天山南麓的八字墩草原，女神之躯就是从那里源远流长的。我还到过肃南裕固族的查科尔夏牧场，也是在祁连山腹地，重山叠岭遍布着深厚而望不尽的原始森林，雪松、云杉、白桦林，瀑布悬河飞流涌泻。我曾奔到那雪山头颅、脖颈之下，看见消融的雪水流向甘州的土地……

    此刻，她就立在我的对面!

    她引领我走在栈道上。两旁芦苇没过头顶，清冽的泉水在栈道下涌流。不知走了多少时间多少路，来到一处开阔的广场，正中立有一面体积高大的玉石照壁，那是墨绿色的祁连石。石上有字，我便读给她听:

    “……从流域家园的角度对待黑河、热爱黑河、呵护黑河，保护好我们赖以生存的母亲河。只要我们对黑河虔诚一点，黑河就会一如既往地润泽于我们！”

    她欣慰地点了点头，问：“你到过临泽么？”我答：“到过。”她一声叹息：“哦，那里是我用心血浇灌的绿洲啊！那田园、土地、枣林、麦海……”

    听她如是的叹息声我几乎落泪，我知道，女神是倾尽了她的情感和精气！

    她又问：“你到过高台、金塔，还有额济纳旗吗？”我连连点头说：“到过，到过，那里是连天的水域，有大片大片无比秀美的绿洲！就在那大漠孤烟处，腾起了长河的太阳！”

    我禁不住两眼涌出热泪……

    当我返身观鸟台，不禁记起屈原的《远游》并沉吟出声：“夜耿耿而不寐兮，魂营营而至曙。”是的，我不知道这是夜晚还是朝阳初露！只是又吟道：“贵真人之休德兮，美往世之登仙。与化去而不见兮，名声著而日延。”

    那位“真人”并非“不见”——她就在我肩旁身侧伫立着，与我一起眺望着黑河!

    （作者为甘肃省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