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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7年10月04日 星期三

    如果耳朵也有乡愁

    作者:张金凤 《光明日报》( 2017年10月04日 03版)
    插图:郭红松

        【中国故事】

     

        如果耳朵也有乡愁,它最先怀念的,一定是母亲那一声声呼唤。黄昏时候,暮色四合,炊烟袅袅散入天际。大街上玩耍的孩子,草坡里剜菜的孩子,田埂上捕鸟的孩子,沿着小河摘打碗花、捉蚂蚱的孩子,跟小羊在西坡上睡着的孩子,场院上看晚霞走了神的孩子,都会在母亲的喊声中醒来,抖掉满身的草叶、尘土和野地里的风,带一身花香回家吃饭。而今,那一声声呼唤在哪里呢?耳鼓已经寂寞得锈迹斑斑,长满了青苔,如今的孩子们放学回家,就埋在作业本、点读机、电视、电脑中,一个手掌大的手机里,藏着五花八门的游戏,他们戴着厚厚的玻璃镜片儿,佝偻着弱小的脊背,苍白着不沾泥土的小脸,钻进这些数字游戏和电子垃圾里,何须母亲呼唤,他们是宅一族、宅一代呀!我被喧嚣充斥着的耳鼓,时时在抗拒着现代的噪音,想念着故乡的呼唤,可是,今天的村庄寂静得宛若哑掉了,炊烟稀薄,草木寂寥,青壮的人啊,都在往大都市的路上涌动,只剩下那些牙齿松动的老房子,颤巍巍的老拐杖,心虚得气息颤巍巍,哪里敢去呼唤儿女们闯荡江湖的雄心?那一声声娘唤儿的声音深埋在沧桑的皱纹之下,人世间最动听的声音:孩子,回家吃饭喽!那是可以写进史册的声音,民间最经典的音乐和诗经。娘啊,那一声声扶着我乳名的呼唤,从离家求学的时候起就日渐稀薄,我的耳鼓一直在等,灵魂一直在等,等在茫茫不知何往的人生路上,等你,喊我回家。如今,我已经等得青葱鬓角微微有了芦花的霜寒,故乡,故乡,请喊我一声,儿啊,回家。

     

        如果耳朵也有乡愁,它一定怀念那些乡村最经典的天籁:清晨里最早叫醒它的鸟鸣,深夜里点缀梦境的落叶的脚步和沙漏般的清露的滴答。最早醒来的那是柳莺,在三月的树枝头跳跃;那是蓝鹊,在五月的麦田上畅游;那是燕子,在高高的电线上、高高的竹竿头、丝瓜藤上、葡萄架上呢喃着春风秋雨,呢喃着临冬的告别和春来的欣喜。夏夜的鸣蝉落脚在一封旧信笺上,那略显微黄的韵脚从稻田边、晒谷场边的老槐树上,吟唱到梨树下小院一角的星辉里,不肯消歇的歌吟半夜都会梦游出口,抚摸静谧夜色里的月华。昏黄的油灯下,伴着母亲防线织布搓麻绳打补丁的针脚,是促织那深深浅浅、远远近近、平平仄仄的鸣唱,有了它的伴唱,清冷的秋夜似乎就不那么漫长了,寂寞的冬寒似乎就被挡在窗外了。

     

        如果耳朵也有乡愁,它一定惦念田野里那一声声吆牛犁地的声音,大路上催促马拉车的声音,沟畔里驯导羊不要靠近庄稼的声音。牛哞,羊咩,马嘶,那悠然漫长的蹄印,淹没在长长的阡陌间,长长的庄稼垄间。犁铧撕开硬土的声音,锄头斩除杂草的声音,牛鞭在空中“啪啪”一甩,那清脆的抽响,不是在催赶憨厚的牛,而是要拴住浓妆艳抹的夕阳。“呱呱”的驴叫声,是农耕交响曲里的高声部,短促高亢,却充满了号角般的激情;还有马的一声声响鼻,从架子车里传来,仿佛在讥笑那些沉甸甸的庄稼垛,在藐视那些看起来沉重的农活。马的蹄印“嗒嗒”地敲击着石板铺成的桥,驾轻就熟地驮着那熟睡的庄稼回村。农闲的时候,马车上还会载着咯咯笑的年轻闺女去赶集。那些闺女,现在到哪里去了呢?是在机器轰鸣的工厂里做打工妹吧,宽大的千篇一律的工服,罩住了她们缤纷多彩的笑。

     

        如果耳朵也有乡愁,它一定怀念河畔上的交响曲,青蛙是主唱,它伏在芦苇间、菖蒲间,拨动着青苔,滑动着清水,它“咯咯,咯咯”地练声,然后“呱呱呱”高昂、气壮山河地高唱,那是撕裂长空般的欢笑,那是笑傲江湖的豪爽。来助演的还有那些小虫,它们声部庞大,井然有序,高声部在歌颂光明;低声部伏紧大地,握紧了大地的脉搏;中声区委婉迤逦,有时候也跳跃爆发一个小花腔,如那钻天的云雀。虫子们、青蛙们唱累了,会给一个弱小的纺织娘展现的机会,那琴弦上汩汩流淌的是抒情的小夜曲,与叮叮咚咚的溪水渔樵问答、和谐统一,许多小虫们就跟着那些琴声练轰鸣,如赞美诗般神圣。

     

        如果耳朵也有乡愁,它一定怀念那些吱吱呀呀的石磨、石碾、水车动听的咀嚼声。碾盘,那是生活的牙齿,将粗粝的食物咬碎了,将人们面临的坚硬磨细。还有石碓,它“啪啪”有节奏地敲击,舂黍、舂谷、舂稻、舂荞麦,剥去皮壳,给人们晶莹的粮食。石头上还会响起金属的声音,那霍霍声是磨刀石对镰刀说话,那是石头在语重心长地教导,在现身说法地授艺,在给沉默的镰刀开光,赋予它收割的使命,收获的征程。

     

        如果耳朵也有乡愁,它一定会怀念早春里大街上那“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风箱“呱嗒,呱嗒”助威,火炉呼呼燃烧,将一件一身毛病的铁器,烧得赤红通透,大铁锤掷地有声,小铁锤叮咚点拨,铁花四溅,火星张扬。一件生了病的铁器,钝了弯了残了折了薄了的铁器,在铁匠炉里,烧掉了细菌,注入新的血脉;在大铁锤下改掉缺点,还原了生命的本色,或刚烈刚强,刚正不阿,或锋芒锐利,迎风断草。而今,开进田野的是一辆辆轰隆隆的收割机,大嘴一张,这头吞进庄稼,另一头就滚滚流淌出粮食。一眨眼,一片大田就空了,只剩下高高的麦根茬在那里瞠目结舌。飞快的生活节奏,将镰刀悬挂在墙上,悬挂在庄稼地的史记中,锈迹斑斑。

     

        如果耳朵也有乡愁,它一定怀念一个个叫作寂静的夜晚。那是被月亮从寂静的天空笼盖着,被银亮的星子打扮着,被树影在黑暗处托举着,被细微的风翻动着的。那寂静是被一只促织唱念经文烘托出来的,被一根绣花针刺破丝绢,绣下花朵的声音托举出来的,被沙沙的轻翻书页的手指引出来的,被烛台爆笑的灯花开出来的。或者,被一粒流浪的草籽儿落在瓦瓣儿上的轻响引来的,被月落时候那滴答的一声清露洗出来的,是芭蕉叶子上缓慢爬动的蜗牛驮来的,从远远的大野里,小鸟的梦呓呢喃中传来的。

     

        如果耳朵也有乡愁,它一定怀念那个赊小鸡的外乡人,在长街滚过的憨厚的诚信之声;它也一定记得那个卖海螺的妇女,高亢嘹亮地叫卖,把春日最早的潮汛传递到每一扇窗;它一定记得,某个黄昏,一个叫街的乞讨者,在空旷的大街上,用凄惨的乞讨声,拜访每一个门庭;它一定记得,某一年,一场秧歌儿,让小小的村庄沸腾。它记得每一个柴门里的每一声犬吠,它记得谁家的雄鸡在清晨的墙头上,最自信地嘹亮歌唱;它记得那些咕咕叫的母鸡,在草垛根呼唤小鸡来吃虫的殷切;还有那些虚荣的年轻母鸡,每一次下蛋,都会张扬得村庄里每个角落都听见。这些,耳朵都记得,它都想念,可是,都远啦!村庄里还有狗,却不是那些柴门边巡夜的狗,它们睡在沙发上、炕头上,是卷毛的宠物,它们早已经背离了看家护院的神圣使命,它们的叫声谄媚而矫情,远没有穿透黑夜的力量和威慑罪恶的正义。母鸡们群居在狭窄的笼子里,一生的使命,就是在体内用激素制造出圆溜溜的谎言,来欺骗世界。公鸡们更是凄惨,高科技缩短了它们的生命,一只骨骼未成年的雄鸡,被迫不及待地送上了人类的餐桌,满足那饕餮的嘴巴。乡村的雄鸡高唱图呢!耳朵,伤心地想,这图景,真的存在过吗?耳朵不记得了,难道它也老了?

     

        故乡,故乡,请唤我,唤醒我几近失聪在异乡的耳朵,游子将沿着你的召唤回来!

     

        (作者:张金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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