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曾国藩这个人物,我想重复我昨天的一个观点,就是立场。立场的转换,可能决定我们对一个人物、一个事件的评价。在座诸位都在初中教材里面知道曾国藩,于是,我们往往把曾国藩定格在中学教材的定义上:他是镇压太平天国的刽子手、是“曾剃头”。当我们把自己定位在“革命党”的时候、把自己的立场建立在以下犯上的时候,陈胜、吴广所说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就可以当歌来唱。而当一个民族把这句话当歌来唱的时候,这个民族就不稳定了。
如果我们换一个立场,我们站在历史进程的立场上,或者站在执政的立场上来考察曾国藩,我们就觉得他这个人太伟大了。大家说,怎么一下变得这么快?这就是立场的转变问题。
那么大家要问,如果是这样,历史是否就像胡适所说的那样,成了任人涂抹的小姑娘?绝对不是这样。历史是客观的,它是客观存在,谁也改变不了。有谁能写一本书,说曾国藩最后带领湘兵推翻了清朝,我们反清复明了。那不是扯淡吗?或者写一本书,说曾国藩“曾剃头”带着他的弟弟曾国荃打南京,结果被李秀成消灭了,然后太平天国坐了天下。那不胡闹嘛!没有人这样写,因为历史是客观存在。
回到曾国藩这个人物来,他处于一种变世、一种乱世。这个时期,正是中华民族大难当头的时期,内忧外患。1840年鸦片战争,1851年太平天国战争,1856年第二次鸦片战争;1848年《瑷珲条约》,俄罗斯把黑龙江以北60万平方公里土地割去。在这么一种变局之中,这么一种末世之中,有理想有抱负的年轻人该怎么样?当时的人有很多选择,有些人在转移财产、在逃命,逃到没有战争、安全的地方去。也有些人在寻求保护,寻求谁的保护?第一寻求太平军的保护。他投降了,卖身投靠了,变节了,觉得太平军可以成事了。还有一些人,投靠谁?投靠列强,到上海去了,想寻求列强的保护。但是有些人不是这样选择,他们选择拍案而起、投笔从戎,要为这个国家担当起来,这一批人是真正有理想的人,有抱负的人。他们站在哪个立场上?他们是站在孔孟之道的立场上,他们是站在清政府的立场上,他们是站在社会的稳定和安定的立场上。曾国藩就是这一种。所以清朝人评价他,是“中兴”以来第一人。你看看在这样的乱局之下,变局之下,朝廷拿太平天国几乎一点办法都没有,八旗、绿营统统被打败。曾国藩怎么办?在他的家乡,拉起一支团练,多少人?500人。500人够做什么?后来扩大到了一万人,屡战屡败,但屡败屡战。
《清史稿·曾国藩传》有一个评论说:“国藩事功本于学问”。“事功”两个字,也是王阳明说得很多的两个字。王阳明很长时间在我们江西,最后一次从浙江到南昌的时候,他有一个学生从赣州来见,说先生我非常对不起您。王阳明说,你怎么对不起我。他说我这么多年来没做学问。王阳明说,那你这么多年在干什么。他说我在赣州做一个推官,什么叫做推官?就是一个府管司法的官员。王阳明说,你这个推官是怎么做的?他说我这么多年来平反了多少个冤假错案,惩治了多少个土豪劣绅。王阳明一听,那你做得很好啊。那学生说我没有做学问啊。王阳明说,我的弟子,哪里尽是读死书?事功就是学问。你能够给人民办事,为国家办事,这就是最好的学问。
我们现在的人反而悟不出这一点。我们很多领导干部为人民做了不少的事情,还硬要在什么地方弄一个博士学位。你要那个博士学位干什么?你不是已经有很多事功了吗?那就是你的学问。但你这个博士学位是假的,你没有脱产读书、脱产研究,又没有基础,你哪里做得出博士论文来?你如果能拿出来,一般是请了枪手,是假博士,既是亵渎学术,又是亵渎自己,还亵渎我们党的事业,弄得一点面子都没有,不但自己没面子,弄得我们党也没面子。
《清史稿》说“国藩事功本于学问”,他的学问在哪?就在传统道德和文化。
曾国藩还有很多事情可以说,最后只说一件事。1870年,曾国藩在处理天津教案的时候,万众瞩目。大家都觉得曾国藩来了,可以为我们大清朝,可以为我们中华民族争一个光,惩治外国人。但最后不是这样,曾国藩杀了十几个中国人。结果舆论一片哗然。曾国藩那个时候身体已经不好了,两年不到去世,去世之前,一直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一直感到“外惭清议,内疚神明”,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人民,也难以面对社会舆论。
所以我说,曾国藩从本质上说,尽管他采取了非常强硬的措施来对付太平军,但是“天地良心”,他这个良心是没有泯灭的。
这场讲座由湖南省图书馆何慧超主持,本版文字录音由刘雪花、王国佼整理,对他们以及其他工作人员的辛勤付出,致以敬意。
(方志远:江西师范大学资深教授,著有《明代国家权力结构及运行机制》《明清湘鄂赣地区的人口流动与城乡商品经济》《明代城市与市民文学》《明清江右商帮》等。)